散文

生活、读书与写作

刘川2025-10-10 00:52:30

生活、读书与写作

 

文〡刘川

 

卡夫卡的山顶

卡夫卡常常梦见一个山顶,却不知那座山在哪里。某一天他找到了。他坐在山顶痛哭。因为一旦找到这个山顶,他便不会再梦见它了——他永远失去了梦里这个高高的山顶,只得到它在现实中的形象。或许,对于一个诗人而言,把一首诗写出来,也就失去了一首诗。

 

白纸的镜子

“一条鱼单独生活在鱼缸里,它就伤心,只要摆上一面镜子,它就会高兴起来。”(科塔萨尔《跳房子》)

孤独的人去写诗,铺上一张白纸,那里面就会出现另一个人。

 

笼子的形状

巴黎动物园一只猩猩经过训练,可以用炭棒画一幅画,当然,画的是它的笼子。一个作家写他的家乡,或者,写别的东西——也是他的家乡的另外的样子。一个作家应该彻底走出他的家乡。

 

快乐的丧失

珠宝鉴定专家见儿子将彩色石子、玻璃球与珠宝都当成宝贝,快乐地玩耍,便教他如何辨别真正珠宝并了解其价格。父亲很高兴,因为孩子很聪明,不久就掌握了这门知识。但他再遇到漂亮石子、玻璃球,甚至上等珠宝,也毫无快乐了。他只是算计它们的价钱。

 

孤独的老太太

孤独的老太太跪下来向壁龛里的神像许愿、还愿——关于解决她的孤独。

有时她的狗会跑来加塞到她和神像之间。

老太太有一部分孤独或许是狗帮助对抗的,向狗许一部分愿、还一部分愿也无不可。

 

距离的显现

自从有了电子地图,昨天的两个酒局,一个显示在7.8公里外,一个显示在2.3公里外,我都未参加。然而,就在上上周,我参加的那个酒局发生在123公里外。人和人之间真正的距离,电子地图并不显示。

 

拖鞋

网购了一双拖鞋,自河南驻马店。我还未穿过它们,它们就已经在路上行走了1285公里。

而它们一被我穿上,就再也不会走出家门半步了。

 

失衡的鸟

这本书是一只鸟。它飞翔时,两边翅膀上的羽毛从来不会一样多。除了那一瞬,我正读到最中间的一页。

 

狗绳的等待

他周二四六及周日遛狗,一三五不遛。那条狗绳,周一三五无比听话与安静,周二四六及周日,兴奋地跃起。一条绳子就有这两种状态。但我知道,第一种状态,是为了第二种。

 

关于功绩的字数

关于功绩,适可而止是有道理的。还是直接上引文吧:

“我对墓碑上简洁的铭文感到吃惊……我知道,多加任何一个字都只会使得姓名变小”。(卡内蒂)

 

被偏离的本质

有时我洗脚不是为了洗脚而是为了换新袜子,而我换新袜子也不是为了换新袜子而是要穿新鞋子。

有时我穿新鞋子也不是为了穿新鞋子,而是为了出席官方活动。

 

身上的保安

去办事大厅,保安每次都看一眼他的身份证。这次又去,保安在打盹,他直接进去了;办完事出来,他掏出身份证递给保安,看一下吧,如此我心才能安——就这样,他在出来的时候索取了进去的合理性。尽管有时门岗上的保安睡了,而他自己身上的保安一直醒着,就那样一直看着他。

 

闭嘴吧,记忆

太多来自过去的干扰,使我每说一句都小心翼翼地在经验词典中找词语;使我现在每说一句话,都是过去的嗓音。闭嘴吧,记忆。

 

手指的形式

笛子十二个孔,就是它的十二根能触摸人抚慰人的手指。

如此说,骰子,它的六个面,就是命运指引你的六根手指,尽管每次只伸出一根。

 

盒中人

有些女人每隔一会儿便打开随身携带的化妆盒,在小镜子里检查一下自己。看上去是检查盒中的女人在不在,不,她们是通过盒中的女人,与盒外的自己联系一下,从而安心。别笑。我们大多数人都不自信,都在靠一个幻镜中的自己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隐形的手指

烟民老张戒烟了,食指与中指的中间似乎失去了一个隐形的手指,痛痒难忍。

作家老王入围某大奖,以为自己可以获奖,朋友们也这样说,揭晓时却意外落选,仿佛被切掉了一个本就不存在的手指,他疼痛无比。

 

线条的记忆

女儿学画画,问我线条有什么用。我答:从前,陶匠迪布塔德的女儿,在她与爱人诀别之前,用笔在墙上画下了他的侧影。她把他留在了线条里。爱人再也不会离开了,在线条里。

 

香蕉的传记

香蕉剥皮后,吐出三四条舌头。

一个社团、流派解散或消失后,会有三四个版本的关于这个群体的历史。

 

会繁殖的箱子

一只行李箱中,只有几件衣、裤,但你按照不同搭配方式来穿,会让人感觉你带了几箱子衣服——衣服在组合中变多了。诗也同理,同样一堆词汇,不同方式组合,就成了好多好多的诗……

 

瓶子里的时间

“我会永远守口如瓶”。每个保守秘密的人都愿意成为一只密封的瓶子。然而,据一份三千人样本统计,女性保守一个秘密的平均时间为47小时15分钟;而男性,时间也长不到哪儿去。相信我,没有一只瓶子可以装下漫长的时间。

 

衣服上的狗

契诃夫说,“某人曾被狗咬破衣服,直到现在,他无论到哪里,一进门总是先问:这里没有狗吧?”

你看,人经历过什么,就会一直带在身上。虽然狗咬住的是衣服,可是后来想甩掉它,脱掉衣服也不行了。

 

平放的梯子

有人一步步艰难地行进在一架梯子上,他的写作朝向天空,超出人群。我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这其实是一架平放的梯子,它朝向人群,因为它通往一个个具体的人,所以,我行进得更加艰难……

 

饭的消失

吃饭与想人不能同时,否则饭将失去滋味。

 

镜子里的伤口

脸被剃须刀刮破,作家卡尔维诺去镜子前上药。他说世上有两个伤口,镜子里也有一个。我不同意。我极少向他人诉说我的痛苦。镜子中的伤口只是一种影像。它疼痛的母本,仍由我自己携带。卡尔维诺也并没有给镜子里的伤口上药。

 

介入的旁观者

两个东北人吵架,旁观者越多越导致他俩动手,不动手丢面子。旁观者的旁观导致了打架,看似消极的不参与其实是积极的怂恿。我每次见东北人吵架,不劝、不看、不关心,转身就走,他俩便不打了。

 

艺术的理论困境

“你的钢琴为什么弹得这么好?”“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好。”“其实,我也不知道……更不想知道。你会问蜈蚣它先迈哪条腿吗?不能问!不然,它就动弹不了了。”——对话引自一本童书,或许对抱着理论书写作的人有些提示。

 

猫的介入

有时,猫会跑来,趴到我正准备写诗的本子或键盘上。我便停下来,等它趴够了走开。而时间一长,我要写的东西也便消失了,其实本不值得写,这种写只是一个语言惯性;或相反,终于等到不得不写,因为草稿已在腹内打得圆熟了,一下笔便成。写诗,或许我需要这么一个猫形延时器。

 

词语的力量

晚间,将手机调成了振动。一个外省号码打来,不知是谁。我一直未接。手机便一直在案头振动,呜呜响着,一圈圈转动起来。一个千里外的人,可以信任吗?我宁可让手机团团转,或许避免了他用词语让我团团转。

 

词的回声

恰达耶夫满是废话的语录集中只有这一句我很喜欢:“词只在有呼应的环境中才能鸣响。”会写诗的人会让前面出现的每个词被后面的词呼应,而大诗人则会让诗中的词与现实呼应。我写不好诗,但我常凝视自己笔下的某个词,等待若干年后世界某处有它的回声。

 

路线图

某日,问路于一美女。她伸出一指,用红指甲在空中大略画了一个路线图。我就迷失在其中了。

 

斜视的又一种

作家萨特右眼朝外斜视,若你与之谈话会感觉他心不在焉,轻慢了你。好在,了解实情者不会生气,因为那只眼几乎失明。

我不能容忍的是,与人说话,他眼睛虽然全程看着我,嘴角却偶尔骄傲地悄悄翘起,朝向某个角度。他内心在斜视。

 

我家的猫

早上,我对我家猫猛地学了一声虎啸。它身体昂然一抖擞。

不知抖的是外在的虎皮,还是内外的猫咪。

 

空中的伤害

某年,他行走在广州街边,突然被一段巨大的好看的花枝砸到头,从树顶断折下来的。他受伤了。休养了好久才痊愈。他这才知道,人会被一些美好的事物击伤,比如花朵,比如诗歌,比如爱情。甚至有些伤口终生不会痊愈。

 

声音里的婚姻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亲长期虐待妻子。一天,她死了。他喝得大醉,继续和她说话,声音一会儿是男的,一会儿是女的:他把施虐与受虐关系转移到了自己的喉咙里。夫妻关系应当成为一种平等对话,而不是一个喉咙里的两种声音。

 

(原载《水上运动》2025年第10期)

 

作者简介:刘川,1975年生。读诗、写诗、编诗。著述有《拯救火车》《刘川诗选》《单手掌声》等诗文集多种。现居沈阳。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