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痼疾八股文
郭松
八股文,是古代科举考试一种格式固定的文体,起源于宋代,成熟于明清;八股是八个组成部分,依次为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
北宋王安石变法时期,其科举改革主张“罢诗赋而取经义”,强调儒家经典义理阐发,奠定八股文的思想基础。南宋时期,经义考试进一步简化,以朱熹集注《四书》为命题范围。元仁宗延祐年间,王充耘提出“八比”写作方法,内容限定于《四书》文句。明成化二十三年明文规定八股格式,要求“代圣人立言”。清代乾隆年间编纂《钦定四书文》作为官方范文,进一步强化规范性。
考生用什么样的字词来写,句子写长还是写短,字词和句子的语气与腔调,都有严格的要求,不得自由发挥。擅长写作的人都知道,文章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凝练,是否有真情实感。唐诗宋词读起来朗朗上口,有优美的意境,深沉的情感,深邃的思想,读过后也容易记住。而八股文条条框框很多,很啰嗦,明明几段文字甚至几句话就能说明白,考生为了应付科举考试,往往要围绕一个话题长篇大论。
八股文以论说为主,读起来枯燥乏味,趣味性跟写景状物、游记、传奇类散文也没法比。八股文会抹杀考生的想象力,作文历来需要想象力,需要发散式和跳跃式的思维,如果限制这些,只能催生千篇一律的“套文”。清代蒲松龄写过一篇小说《贾奉雉》,对“八股文”进行了辛辣的讽刺。贾奉雉是甘肃平凉的读书人,在当地才名冠绝一时,因不懂作八股文的诀窍,科举考试总是考不中。有人听说后,找到贾奉雉,告诉他,在烂文章中摘取些空洞俗套的句子,说:“天下之事,有时踮起脚、仰着头,努力去争取反而得不到,俯首去拾取就容易得多。”贾奉雉听从他的建议,用这个方法在考场上作答,写出的八股文竟然中了第一。贾奉雉每次想起写的这篇答卷,却一读一身汗,感到“以金盆玉碗贮狗矢,真无颜出见同人”,羞愧得只想隐居山林,连功名都不要了。
当时,参加乡试、会试的考生,在考试过程中需要写3篇八股文,常有人将明清时期的科举考试称为“八股取士”。明末清初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经义之文,流俗谓之八股,盖始于成化以后,股者,对偶之名也。”这是说,八股文的考试形式确立于明宪宗成化年间。实际上,八股文在之前的科举考试中已经出现,明太祖朱元璋一统天下后,刘基等官员拟定科举制度的规定,将考试范文呈上去给朱元璋看。朱元璋看到这些反复采用分股对偶的文章,可能心生厌烦,生气地说:“何故说了又说!”
作为平民出身的皇帝,朱元璋深知,若要使国家稳定,一定要控制读书人的思想。他打下江山后,很快颁布诏书,提出“非科举者,毋得与官”,使读书人对科举考试趋之若鹜。他与刘基等人在制定考试内容时借鉴宋代的“经义”,即《明史·选举志》说的,使“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顾炎武认为,“股”就是文句要用比偶,也有人称其为“八比文”。
洪武年间探花黄子澄会试卷采用八股文作答,题目叫《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出自《论语·季氏》。他作的文章多用比偶,文中大都是歌颂大明天子的词句:“主圣而明,臣贤而良,朝臣有穆皇之美也;治隆于上,俗美于下,海宇皆熙皞之休也……”他凭借这篇文章考中会试第一。到了殿试时,他一时紧张,明太祖问他年龄,他先是答36岁,再问他是哪年出生,他竟然慌得说不出话来。朱元璋就把他从第一名改成第三名。黄子澄后来成建文帝的大臣,为削藩提过不少建议。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走皇位;黄子澄面对朱棣的审讯,抗辨不屈,被处以磔刑(即肢解)。
在明成化以前,科举考生写经义文章“或对或散,初无定式”。成化年间,明宪宗正式将八股文作为固定的考试文体,使此后考官评阅试卷,必先看是否符合格律严密、组织完整的八股文格式,再看内容,只要不符合格式,都判定为不合格。从此,读书人不仅被儒家思想、孔孟之道束缚,还被困在八股文的囚牢里,把大半生精力都放在学写八股文上。读书人为了考取功名,从小就要诵读四书五经,学作八股文。很多人整天埋头学写八股文,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民间疾苦和天下形势一无所知,不仅消磨了大把时光,还导致“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将不成将”。顾炎武说:“八股之害,甚于焚书,而败坏人才,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他认为,科举考试应该用经史和当世之务取代八股文。
清朝入主中原后,采用“拿来主义”,仍然延续明朝八股取士,且更加文辞空洞、枯燥乏味。《清史稿》记载:“有清科目取士,承明制用八股文……谓之‘制义’。”如此一来,八股文就像另一种文字狱,有效地钳制了文人的思想。八股文难不倒学霸,但他们中不少人鄙视八股文。明代才子唐寅(字伯虎)就说:“若闭户经年,取解首如运掌耳。”唐伯虎这句话,一方面说明他才华出众,确实有狂的资本,他说完此话没多久,就考中应天府乡试解元,只是后来进京,被卷入徐经科场舞弊案,才无奈地终结科举生涯。另一方面也说明,写作八股文不需要太大的学问,对于唐伯虎这样的才子,备考年把时间就够了。
明朝时五经文(儒家“五经”《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的题目)以五百字为满篇,四书文(“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的题目)以三百字为满篇,清康熙时四书文要写满六百字,乾隆以后增到七百字。八股文的题目出自儒家“四书五经”,考试不仅对形式要求严格,对内容也要求苛刻。考生在写作时,不能随意发表自己的看法,更不能有任何离经叛道的想法,文章要“代圣贤立言”,也就是模仿古人的口吻,内容上要体现儒家先贤的思想。
明清时期学校教育也重八股文,不让学生学写其他文章。幼童从对对子之类的基本功练起,朗诵着《声律启蒙》中“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的句子,大一点便诵读四书五经,就学写八股文。学生如果不好好学八股,还琢磨着诗词歌赋,便是“不务正业”。明弘治年间有个大学士叫刘健,一生追慕程朱之学。这个老爷子也很狂,狂到看不起李白、杜甫。他常对年轻人说:“好笑后生辈,才得科第,却去学作诗。作诗何用?好是李、杜,李杜也只是两个醉汉。撇下许多好人不学,却去学醉汉。”但是,“诗仙”李白能写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欺强而不凌弱,一身文人傲骨;“诗圣”杜甫能写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虽微言轻,心中却装着天下万民。
那些只会写八股文的老学究留下了什么?明末清初另一位批判八股文的思想家王夫之,写了一部《夕堂永日绪论外编》,揭露八股文的荒谬,说崇尚八股文的科举考生“皆束书不观,无可见长。则以撮弄之具为巧,娇吟蹇吃,耻笑俱忘”。骂八股文的王夫之,跟随永历帝举兵抗清,南明亡后归隐林泉,著书立说,终身没有剃发。写八股文的高官名儒,有不少却拜倒在清军的铁骑下,带头向新来的统治者下跪。
明清八股取士,使科举考试有了一个固定的考试项目,为士子提供公平的竞争机会,他们可以通过寒窗苦读实现自己的抱负,完成阶层跃升。但是,八股取士也有很多弊端,其过多讲求格式、思想统一,不重视文章的实际内容,有的人平日里下笔如有神,却始终得不到考官的眷顾,所谓“文章虽好,难入试官眼”,说的就是这些才智出众却名落孙山的士子。随着八股文的弊端逐渐暴露,在近代以前,就出现废除八股的提议。
清乾隆年间,兵部侍郎舒赫德上书,提出取消八股文:“科举之制,凭文而取,按格而官,已非良法……今之时文,则徒空言而不适于用。”舒赫德的忧虑不无道理,却遭到以军机大臣鄂尔泰为首的“顽固派”的反对。朝廷把舒赫德的奏章发给礼部议复,礼部给出的反驳也十分有力,大致意思是说,八股文“皆空言抄袭而无用”,但明清以来,国家的栋梁之才大多通过这个途径产生,他们都读孔孟,都写八股文,在历史上做了许多贡献,如今不反思如何挽救“末流之失”,转而追究“作法之源”,这难道不是过错吗?辩论以顽固派胜利告终,舒赫德的建议没被采纳。
通过八股取士选拔出来的官员,有些人接受了儒家传统思想的熏陶,在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忠君爱国。明末有史可法、张煌言、堵胤锡等名臣,坚贞不屈,以死效国。清军入关时,在对付他们时遇到不少麻烦,也知道用思想武装读书人有多么顽强。但鄂尔泰的说法就有些耐人寻味,支持八股文的顽固派鄂尔泰在这场辩论中说:“非不知八股为无用,特以牢笼人才,驱策英才,其术莫善于此。”这是说,并非不知道八股文没有实用价值,但用它来控制读书人,好用啊!
鄂尔泰等人还将八股文归因于“奸邪之人”和“迂懦之士”,说是这些人败坏了八股取士的名声。然而,在八股取士的制度下,读书人大都贪图功名官位,只读四书五经,只学八股文,不过问其他知识,表面上看文绉绉,实际上都是井底之蛙,才有太多像范进、孔乙己之类的腐儒。鄂尔泰之流口中“奸邪之人”“迂懦之士”,本身就是八股取士的产物,他们却把八股文的没落归于这些人,实乃本末倒置,颠倒黑白。
骂归骂,考归考。不喜欢八股文的人多了去了,最终还得捧起圣贤书来读。晚清的曾国藩是一个不喜八股的人,但为了仕途,他考举人、进士都考了几次,发扬屡败屡战的精神,才成功跻身朝堂,机缘巧合下到地方办团练,拉起一支湘军,扫平太平天国,成为一代名臣。曾国藩却在家书中对儿子说,八股文、试帖诗之类,“尽可不看不作”,“实无益也”。在追求功名的道路上,曾国藩对八股要说一句“真香”,他写的八股文也颇有古文风采,但该骂的时候还是要骂。
晚清学者,虽有不少是科举考试出身,但有人痛恶朝政昏暗、列强侵凌,痛骂腐朽的八股文,号召废除科举。辛亥革命后,中国教育制度得到发展,反帝反封建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戊戌变法的领袖康有为,正是八股文的反对者。不过,作为一个攻读经史多年的的读书人,他也在科举的独木桥上折腾很多年,著名的“公车上书”就在进京应试的路上。康梁变法要求废八股时,有个以卫道士自居的守旧派就抓住康有为苦学八股文多年的把柄,进行讥讽。康有为很没面子,只好说是受老母亲之命,才苦练八股,考取功名。
戊戌变法的重要内容之一,废八股,改科举,办学堂。康有为在《请废八股试帖楷法试士改用策论折》中指出八股文的危害:“今变法之道万千,而莫急于得人才;得才之道多端,而莫先于改科举;今学校未成,科举之法,未能骤废,则莫先于废弃八股矣。”“诸生荒废群经,惟读四书,谢绝学问,惟事八股,于二千年之文学扫地无用,束阁不读矣。”在康有为看来,沉迷八股文的人连经义都忘了,从童年到白首,写起文章来,像是俳优涂脂抹粉、登台唱戏,不过是闭目塞听的庸才。康有为表示,这些八股做题家,甚至“不知司马迁、范仲淹为何代人,汉祖、唐宗为何朝帝者。若问以亚非之舆地、欧美之政学,张口瞪目,不知何语矣!”尽管百日维新转瞬即逝,但康有为的猛烈一击打中八股文的要害。光绪二十七年,八股文被正式废除,科举改考策论。四年后,连八股文依附的科举制度也走到尽头。
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中列举党八股的八大罪状:空话连篇,言之无物;装腔作势,借以吓人;无的放矢,不看对象;语言无味,像个瘪三;甲乙丙丁,开中药铺;不负责任,到处害人;流害全党,妨碍革命;传播出去,祸国殃民。并把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比作“两个怪物”,要“弄得这两个怪物原形毕露,‘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这两个怪物就容易消灭了。”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