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考记
作者：杨超
序曲
我一直想把儿子参加公务员考试的经历写下来，但迟迟不敢动笔。因为我不知如何开始，又不知如何煞尾。后来在网上反复搜索，发现关于公考方面的文章大多数是考生写的，却极少有考生家长或是亲属撰写的回忆类文章。于是我觉得很有必要尝试一下，记录下这几年，我陪着儿子一路走过的经历。
显然，这是一个父亲的真情表露，更是一个90后参加公务员考试的心路历程。自隋唐以来，中国就开始通过考试来选拔人才。后来演变成相对固化的科举制度。一滴水能折射出一个多彩的世界。当代公务员的选拔考试，虽说与封建时代的科举有许多不同的地方，然而，所有的选拔考试都烙上了时代的印记，都能折射出那个时代的经济社会发展、民情风俗乃至价值取向等等诸多方面的情况。
从这个角度观察，本文则具有了非常重大的写作意义。为此，笔者不想被所谓的散文、报告文学或是什么非虚构之类的体裁划分束缚了手脚。法国哲学家狄德罗有句通俗的名言：“任何东西都敌不过真实。”因此，我只管照实写来，即使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文学价值，我也不在意。我想总能从中看出一些时代的影子。于我，这已经足够了。
私底下，我常把考场视作一个别具一格的人生舞台，所以考生们自然成了演出中的主角。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言行举止，都被我们这些坐在舞台下的观众看得一清二楚。而一个父亲，角色再特别，也只是配角，只不过有时比舞台中央的主角更加关注演出的效果，关注戏剧的结局。由此，舞台上下，必然演生出各种故事，将父子的心牵得紧紧，一刻也不能松懈，一刻也没有分离。
第一场
在古代，头悬梁锥刺骨，凿壁借光诸如此类的故事，说的无非都是发奋苦读的人间励志。更有许多古典戏剧，往往编些穷书生立志苦读，最终高中状元，喜娶公主或是什么宰相、尚书千金小姐的故事。于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便有了很大的市场，流行一时。基于这种传统，当下，有些家长居然同样步入了误区，逼着孩子苦学苦读，以致于将孩子们的课余和周末时光也都剥夺干净，不是送去补习英语，就是送去学弹钢琴，最不济也得上个作文培训班。至于平时的考试，更是如临大敌，全家齐上阵，“打虎父子兵”。如今，延续下来，连幼儿园的成绩单也非常得看重，总要拿来与周围的孩子比一比。
幸运的是，我没有如此对待儿子。别说儿子的考试，即便平素他受人欺负，我都没有介入。小学四年级起，他离开在乡下教书的母亲，随我转到县城的实验小学读书，开始了一个人的独立生活。每周的星期日下午，我骑着摩托车将他从乡下带到县城，尔后从周一起，他都是一个人背着书包去学校，早出晚归。我从没有像其他家长一样接送过一次。在我看来，自然生长总是最好的。未料，有一次他的母亲告诉我，儿子在学校被人打了。事情的经过很简单。课间休息时，在卫生间，一个身材高大的高年级学生突然无故地抓着儿子的头，在墙壁上撞了几下。记得当时儿子的前额有些红肿，我问他原故，他谎称是自己不小心摔在地上造成的。他母亲还说：“儿子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扯了一下。我对儿子不把真相告诉我，耿耿于怀。却不知，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件，儿子都没有告诉我。
原来，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县城的居民仍然存在一些优越感。这从实验小学的一些孩子身上能找到十足的证据。儿子作为从乡下转来的学生，竟一直颇受歧视。虽然他长得白里透红，成绩也属上游，可因为慢性鼻炎流鼻涕，桌子下常堆满纸张一事，被几个好挑事的同学硬说成是鼻癌，从而引得大家避而远之。其中就包括家境较好的L。按理说，这一回，儿子应当向我诉诉苦了。但是，他竟然没有，他将一切都装在肚子里。有个周六，我破天荒地去学校接儿子。我师范的一位同学在该校任教导处干事，他悄悄地告诉我，那位L打了我的儿子，班主任找他，他还炫耀说自己到少林寺学过，会武功。我一听，肺都气炸了，当即找到L,警告他说：“你爸爸我很熟悉，到时我告诉你爸爸去，你再打我儿子，对你不客气。”这小子果然很拧，扭了扭脖子，不以为然地瞪了我一眼，一语未发地走开了。又过了一周，儿子气呼呼地说：“老爸，你找L干什么？他这个样子，我不理他便是。”儿子轻描淡写地说道。还有一次，某个周日下午，我带着儿子从乡下赶到县城，等我刚把摩托车推进县委大院的长廊下，那边就传来了儿子的大哭声。我走过去一看，却见儿子摔倒在屋檐下的水沟里。看着他一身的泥水，又想到这是他母亲替他刚换的干净衣裳，不禁大怒道：“摔得好，谁叫你一下车就乱跑？”我一边走，一边绕道走开。这时，县妇联主席恰好路过，见此情景，斥责道：“还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小孩就是小孩呗。”她扶起儿子，又掏出纸巾为儿子擦去脸上的眼泪。我很惭愧地笑了笑。儿子立刻停止了哭叫。事后，我才发现，儿子的手和脚都被沟边的砖石擦破了一大块皮。或许儿子的隐忍和谦让，就在此时播下了种子，并生根发芽，直至结果。追忆逝水年华，看似与下文无关，实际上就是这种性格，才有了儿子在公考征途上的痴心不改，才让他能够经受住一次又一次人生检验。也由于这种天性，随着年龄的增长，儿子的性格不但没有因此变得忧郁，反而越来越阳光，越有包容心。
2011年夏，儿子大学毕业。对于就业问题，我们一家三口有了两种意见：一种是儿子自己的意见，那就是进入律师事务所做律师。儿子大四以高分通过了司法考试，正想试试水。他认为身在体制内，思想容易僵化，观念容易老化。一种是我的意见，那就是进入体制内，做法官或是检察官。我认为在当下的中国，体制内还是旱涝保收，不会大起大落。他母亲与我经过多次思想交锋，最后也站在了我的一边。我又向儿子列举了近年来各省参加国考（中央、国家机关公务员考试）和省考（省级及以下公务员考试）的报考人数，特别告诉他，2010年全国仅参加国考的人数就达到了140万，比2009年净增三千人。我分析说，风起云涌的“国考热”并非无原无故，那是因为公务员相对其他行业来说，比较稳定，收入也不差。儿子很乖，好像不忍拂我俩的意，同意报考公务员。由此开启了他长达六年的公考之路。起初，他将目标定得很小。他说：“既然进入体制内，那我就回到本市。”因此他选择了当年本市相对较好的一家县法院。笔试成绩公布后，儿子打来电话说：“没想到，我名列第一。”6月25日面试，儿子一直坚持不让我们陪同，但我与妻子非常坚决地说：“不行，不陪同怎么行？”儿子开玩笑地说：“我是成年人了，还陪什么。再说古人走这么远去参加科举考试，交通又不便，都没人陪呢。”我俩怎会听他分辩，他母亲更加积极，不但连夜拉着他到街上买了一件两百多元的白衬衣，而且买了一双三百多元的棕色皮鞋。而我看到儿子为节省开支，没有报名参加面试培训班，就主动担当起了培训教师，天天晚上陪着儿子进行答题训练。
6月25日一早，还不到七点钟，我们就将儿子送到面试的学校。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一到那儿，发觉比我们早到的大有人在。坐了一会儿，门终于打开了，考生们蜂涌而进。陪同的家属则一律被挡在门外。妻子替儿子重新抚了抚衣领，又将他的头发捋了捋。儿子有些急切地推开了妻子的手，拎着装证件和矿泉水的塑料袋子快步进了大门。当他的影子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那个转弯的墙角时，妻子突然潸然泪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了下来。我有点不解地望着她。她憋了一阵，哽咽道：“我真是糊涂，居然没替儿子买只包，你看看，全场也就他一个人提着个塑料袋。”我忙安慰了几句，拉着她离开了校门，走到了离学校不远的一座公园里。
原以为考试会很快结束。然而，事与愿违。我与妻子一直坐在公园里。到了中午十二点半，儿子还没有出来。我俩连饭都不想吃了。只是坐在公园内的石椅上，随便喝了几口水。公园很大，森林浓绿，鸟鸣阵阵。正值周日，游玩的人也很多，更有不少年轻的恋人相依着走过，卿卿我我，令人羡慕。妻子无睱顾及眼前的青山绿水，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怎么这么久呢？”妻子反复地念叨着，“不会出什么意外吧？”“不会的，这肯定是他抽签抽到了后面的序号。”我解释道。“那就更糟，排在后面，不仅考官没了劲，连考生也没劲了啊。”妻子很是焦急。
就这样在煎熬中一直待到了下午三点半，我们再也熬不住了，一起来到了学校的大门口。果然见到了不少出来的考生。我们坐在门边的石块上，默默地盯着门口。时间在一分一分地过去，正当望穿秋水之际，门口终于显现出儿子的身影。“儿子，怎么样？”我急不可耐地迎了上去。儿子瞟了我一眼，直往前走。我与妻子紧随其后，一直跟着走到了车上。此刻，儿子才轻声地说：“我抽签抽到了全场的最后30号，又因为我们这考场人最多，所以我是整个考点最后考完的人。”儿子笑着说，“不过，据评委透露，我可能是我们这个考场的最高分。” “儿子，你真棒！”妻子一把搂住儿子，泪水再次狂奔。儿子大笑道：“老妈，范进中举也不过如此，你太夸张了吧。”
不久，成绩公布了，儿子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一、总分第一的成绩名列三名被录用考生的首位。同时我们也从侧面得知，就是当天面试，这个考场竟有二十多人缺考，有三人面对考官怯场，语无伦次，一人当场逃离。
第二场
在我国，要想进入体制内，一直是两条腿走路。一是通过考试，另一个就是世袭。古代的封建世袭除了爵位，还有特权。新中国成立后，虽然不可与其相提并论，但一定程度上的世袭制依然存在。比如父母退休，可以顶替。很多招人考试，也是在圈定的范围内进行，必须附加上什么“城镇户口”、什么“商品粮”。那个时候，农家的孩子吃的是“农村粮”，要想端上所谓的“铁饭碗”，只能去挤“高考”这座独木桥。用人体制上的不公平严重地阻碍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党和国家的最上层，也越来越感受到体制改革势在必行，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
而真正意义上的公务员选拔考试，那还得从1982年算起。这一年，原劳动人事部制定下发《吸收录用干部问题的若干规定》，强调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吸收录用干部，实行公开招收，进行德、智、体全面考核，坚持竞争考试、择优录用。从此，选拔考试步入干部录用程序。1987年，党的十三大决定建立国家公务员制度，要求引入竞争机制，在更大范围内创造一种有利于优秀人才脱颖而出的局面。1988年，七届人大一次会议提出，今后各级政府录用公务员，要通过公开考试，择优选拔。1989年，原人事部在监察部、审计署等6部门进行公务员考试录用试点。1993年，《国家公务员暂行条例》颁布，原人事部于次年下发《国家公务员录用暂行规定》，要求录用国家公务员，贯彻公开、平等、竞争、择优的原则，按照德才兼备的标准，采取考试与考核相结合的方式进行，标志着公务员考录制度正式建立。2005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务员法》颁布。2007年，下发《公务员录用规定（试行）》，《规定》对公务员考录的原则、报考条件、招考程序和方法以及纪律与监督等做出全面规定，进一步完善了考录制度。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用这些内容，不仅仅是表明谁也挡不住时代前进的脚步，更重要的是为后文儿子的几次考录作铺垫。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常常对孩子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儿子啊，你是遇上了好时代。”
看一个朝代是否为太平盛世，或许有不少的指标体系。窃以为，每一个人是否享有充分的婚姻和择业上的自由，也是极其重要的反映。因为只有没了衣食之忧及其他精神上的顾虑，才有可能放纵个人的内心，任其在社会的大原野上狂奔。儿子在县法院呆了两年，忽一日，对我说：“老爸，我想辞职。”我闻讯大吃一惊，急忙追问原因。儿子列举了三个理由：大学本科四年美其名曰在城市新区，实际上在一个小山村里度过的（该大学的新校区确实在城郊的一个村子里，周围都是耕地），这样的四年，于心何甘？故还想到某直辖市读书；其次现在看起来饭碗端着挺好，可五年过后，我将会与读了研究生的大学同学相差甚远；第三，我想补一补金融方面的知识。我听了，不禁莞尔。这哪是什么理由啊，充其量就是一个小孩子还想去学校玩的想法！我也摆了一个很大的龙门阵。我苦口婆心地讲述自己的奋斗史，家里穷初中毕业只能上师范，为的就是脱了两脚泥，做个公家人。后来一步一步不也进了县城，转了行，干上了自己喜欢的行业？法院这么牛的单位，干得好好的，何必折腾呢？说完我就忘了。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可是，儿子不久就收到了某直辖市一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告诉我，下定决心，辞职去某直辖市读研。
2013年秋，我陪着儿子走进了那所县法院，意在再次阐明辞职理由。院领导班子齐出动，再三劝儿子慎重。我的心里仍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地说：“公务员虽然不是人们想像得那么风光，但是要进入这个体制内，却又难上加难。儿子好不容易爬过了这个坎，现在又要走出体制，重来一遍，这靠得住吗？”然而，纵然我的内心有一千种煎熬，我也不会说出口。因为我不想由于自己的一孔之见，阻碍了儿子的再一次出发。也许儿子的路就在远方，只有远方，才是他的梦想地。当日上午，我与院长进行了一番长谈，表达了后果自负的意思，院长无奈，连说：“可惜，可惜。”
辞职后，儿子去了某直辖市。胸怀梦想的他再一次坐进了教室。这一次，他选择的研究方向是金融法。虽在法院上班两年，但一点儿也没有影响儿子的学习兴趣。短短的两年学习时间，他一举夺得了一等奖学金和多个市级奖励，弥补了大学本科四年许多缺陷。特别是在评选某直辖市优秀毕业生的时候，虽说学校忘记了统计他的一个市级二等奖，让他与这一荣誉失之交臂，可在校级优秀毕业生的评选上，他的总分排列在了第一位。而且事后，院团委书记亲自找到他，真诚地道歉说：“真对不起，让你没评上市优秀毕业生，是我们的工作失误。”这一些，都没有让我激动。只是，当我表达对学校不满的时候，儿子的一句话却让我感到暗暗羞愧。他说：“没有什么关系，评上了市级优秀毕业生，又能如何？”淡定的神态和语气，让我为之惊讶，更让我为之自豪。
两年，眨眼就过。面对毕业，同学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儿子不知为何，再一次想起了公务员队伍。这一回，他选择更高的目标。2014年12月，他分别报考了中央某部办公厅综合文秘和某直辖市A类公务员序列。听到消息，我不以为然。我想：就凭这两年的学习，能行吗？不过，作为一次练兵，也未尝不可。哪知，春节前成绩公布后，儿子居然进了中央某部的面试名单。看着这一成绩，我喜极而泣。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儿子居然有此实力。
带着这一骄人的笔试成绩，儿子回来过春节。期间，我喜上眉梢，有时忍不住就会说漏嘴。对此儿子很是反感，认为我是“大嘴巴”。记得正月初一那天，我和儿子一起在老家拜年。有位大伯问起儿子的事，我当着儿子的面，就将此事简单地说了一遍。殊不知，刚走出那家门，儿子当即沉下面来说：“老爸，你能不能不说这个，我还要面试，后面还有好几关，你为什么现在就要说出来？”我想说，老爸是虚荣，但老爸以你为荣。但我的嘴巴动了动，硬是没有吐出一个字。春节过后，3月8日，儿子先在某直辖市面试。本来，他填报的是心仪的某办公厅，但不知何故通不过审查。后来只好填报了一个市直机关。那天，母亲刚从赣州市人民医院出院，我正在赣州的车站等车。忽然，手机响了。我一看来电显示，来自某直辖市的儿子。心就猛地“咯登”一下，手也就随之有点哆嗦。按下接电键，果然传来了儿子不太自信的声音：“老爸，面试结束了，估计没戏，过几天公布成绩。”我一听，心上像是搁了块冰似的，浑身懒洋洋的，一点儿精神也没有。又过了几天，3月12日，儿子去北京参加中央某部的面试。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和妻子一直等到黄昏，儿子才从北京发来短信：“面试刚结束，淋漓酣畅地发挥，至于结局如何，就交给命运了。不管如何，我努力过，这就足够了。”看到这两句话，妻子的泪水悄然而下。而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热流。
等待是焦灼而痛苦的。即使我们觉得这两次面试，儿子基本没戏，可心里总是存有一线希望。每天，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公务员考试网，寻找公布面试成绩的网页。可失望过后还是失望，连过十几天，成绩一直没有公布。等了数十天后，某直辖市终于公布了成绩，儿子果然没有出线。三人面试只录一个，虽说他的笔试成绩比第二名都多了二十多分，但总分他却比第一名少了0.6分。对中央某部的成绩，渐渐地，我也失去了耐心。就在这种无望的等待中，经过考试，儿子考进了一家证券公司，在投资银行部上班，过上了天天出差的生活。看到这种结果，我原有的满心欢喜，慢慢地冷却下来，成了一堆冰冷的铁块。我仿佛觉得，某直辖市这一类大城市，可能不是我儿子的落脚处。或许，离开某直辖市，就是最好的选择。经过数日的思考，我打电话给儿子说：“儿子，省里的公务员考试马上报名了。我看了一下，省城XX区司法局招一个人，你可报这个职位。”儿子一听，好久没有说话。顿时，我就明白了我的这个电话纯属多此一举。果不其然，儿子轻轻地说：“老爸，你怎么改变思路了？”我说：“儿子，哪怕你回到家里来，我也不会失望。因为我不想让你太累。”说完，我就后悔了。我知道，这不是我的真心话，但是在我的心底，我也确实心疼儿子——春节时，我已发现了他头上的几根白发。这几根白发一直牵扯着我的心，时不时地扯得我心疼。儿子说：“好吧，就让我在公司先试试吧。就这样回去，我当初的辞职不是白干了吗？”
有人说：现实远比小说精彩。某直辖市在结束第一轮录用之后，没有录满的单位竟再次面向考生进行第二轮招录。依据前一轮的经验，我建议说：“儿子，你最好是挑选录用三人以上的职位，这样把握大一点。”儿子同意这个策略，他选择了一个招录四人的市直机关。妻子很担心他没有面试的资格。对此我却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他优秀的笔试成绩，在这一次的选择上占有绝对的优先权。面试名单公布后，儿子居然排在参加面试十二人之中的第二位，已经领先一步。为了确保这次面试成功，我奔往某直辖市，去助儿子一臂之力。在某直辖市的三天，我把自己关在宾馆里，一直陪着儿子进行模拟训练。前前后后问答了近百道题，经过训练，儿子的反应明显加快，口齿也伶俐了许多。
6月13日，又是一个面试的日子。那天清晨，我早早地起了床，从宾馆来到了儿子的宿舍楼下。尔后，我俩一起奔往地铁站。凑巧的是，那天的地铁竟然出了问题。我瞧着手机，心里万分着急，连连说：“怎么啦，要迟到啦。”儿子看着我着了火的样子，神定气闲得很，连忙安慰：“老爸，别急，好不好？”儿子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子衣服，天气炎热，他的脸上全是汗水。我看着他身上这套白上衣黑裤子，看着他手上提的这个黑包，不知怎地，心内一阵酸意突袭而来。我知道，这套衣服还是他2011年法院面试时买的，这个包也是我用了几年才给他的。每一次外出，他总是穿着这套行头，虽说有些恋旧的意思，但毕竟太老了些。我不禁自责起来，不自然地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衣服上的褶子。儿子不理解我的这个小动作，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立马转过头，因为我的眼里有几颗泪珠就要掉下来，我可不想让儿子看到。
要进考场了，我被保安挡在了门外。我悄悄地站在一棵行道树下，远远地看着儿子走进这幢巍峨的大楼，直到他孤单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大楼走廊的尽头。我猜不到这一次的结局，只能坐在路边，默默地替他祈祷。我在心里说：一分汗水一分收获。上帝保佑，儿子的努力不会白费。过了不久，有考生陆续进场。我发现这些考生个个气宇轩昴，男生都长得比儿子个子高，女生也一个赛过一个得漂亮。这让我的心里更加焦急，更加忐忑不安。等啊等啊，等到了中午，才接到儿子的短信：“老爸你先回去吧，我们下午还要加试一场。”我当然不会先回去，我选择一个小店吃了碗面条，又一次来到大楼下等待。直到下午三点半，儿子才打来了电话：“老爸，结束了，你在哪儿？回去吧。”放下手机，我向儿子走去。远远的，我就看见了儿子的身影。猛然，我的鼻子一酸，陡然间我就下了决定：“这一次不管怎样，都要劝儿子回老家。何必这么折腾？何必呢？”走近一看，儿子的眉宇间果真有些落寞的神色，神态也有一点儿萎靡。
上了地铁，我悄声地问儿子：“怎么样？”儿子轻轻地“唉”了一声。虽说这一声极小极快，但在我听来，却如雷声一般，冲击着我的耳膜。我什么都明白了。这一次又是不尽人意。我故作笑容，淡然道：“没什么，就当是一次学习。”儿子好似没有听到我的话，自言道：“准备到公司好好上班了，这个公司也很不错。”
6月14日，我踏上了回乡的火车。在火车上，看着两边快速往后退的青山绿水，我的愁闷随之四散开来，最后凝结成一张结实的网。这张网的上方，是有些残忍的蓝天，而下面又是有些冷漠的大地。这些残忍和冷漠又构成了如此得不公，如此得出人意料！躺在车上，我不断地责问道：为什么我的儿子要遭受到这样反复、这样曲折的折磨？为了这些考试，他可是自学了全套的公共管理学、行政管理学，而且还在自学注册会计师课程，光教科书，就买了好几百元。可最终的结局，却是如此的不堪和残酷！一路行，一路愁，我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家里。
就在我与妻子不抱希望的时候，儿子却传来了捷报：“老爸，我接到了体检的通知。”“真的吗？”我不敢肯定，“真的吗，真的吗？”过了几天，公布了成绩单，儿子的面试成绩居然是第二名。这样，他就以笔试第二、面试第二、总分第二的成绩进入了体检序列。好事成双。儿子还告诉我们，他已进入省纪委公务员招考的面试。原来省纪委这一次招三人，儿子悄悄地参加了考试，竟然也获得了九席面试资格中的一席。那天考试，儿子因为跟着证劵公司的副总在云南出差，所以匆匆地回到省城参加笔试，考试没有正常发挥，笔试成绩只列第七位。另外，儿子说他遇到了一个难题：那就是要不要参加省纪委的面试？我的意见很明确：不必参加，也不用参加，省得花费精力和财力。妻子和儿子自己却相反，认为某直辖市方面没有完全确定，而且面试一样也是一个历练。经权衡，儿子还是决定参加面试。6月27日，就是省里面试的日子。说实话，我已完全忘记或者说忽略了这一次面试。但是，又一个意料之外扑面而来。那天傍晚，儿子兴奋地走进家门，有点羞涩地告诉我们：“这一次省里我面试第一名，总分也是第一名。省里的面试是当场亮分，好！”我一听，当即愣了，脱口而出：“这可怎么办？如何选择呢？”
没过几天，省里就通知要体检。接到通知后，儿子也有点乱了阵脚。我为了让儿子和妻子区别其中的奥秘，特意列表将省城和某直辖市进行对比分析。显然，从生活、工作压力上看，某直辖市肯定更大些，尤其是买房压力特别大。可某直辖市相比省城，她可是一线城市，观念前卫，发展领先，个人选择的机会更多。为坚定自我决心，也好像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我连续向几个好朋友打电话，请他们帮助拿主意。结果，十有九个建议留某直辖市。决定后，儿子写下“放弃体检声明书”，让我帮着传真给了省纪委。省纪委虽然觉得有些惋惜，但最终表示了理解，也尊重考生自己的选择。
第三场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整天怨天尤人的人全都有病!”这是一句歌词，经常用在公务员考试上。其实，考上了，也不一定称心如意呢。同样需要放平心态，冷静对待，踏实工作。
儿子到单位上班后发现，可能事出有因，单位没有按照招考计划分配他的工作，本来是甲处，却被安排在乙处。工作琐碎而繁杂，又与其所学专业毫无关联。有一次他挨了处长的批评，在电话里显得有些伤感。我和妻子安抚他说：“没事，儿子，领导批评你，说明他在乎你。如果不批评你，那就更糟了。”我们原以为儿子只是受了一点委屈，原以为儿子大惊小怪，吃不得苦。哪知事实完全出乎我们的想象。2016年7月，我与妻子悄悄地来到某直辖市，突袭儿子的住处。结果看到了一个让我们瞠目结舌的现状。儿子的住房根本不叫房，准确说只是在一个老建筑上加了个板棚，与建筑工地上的民工没有区别。住在上面，热天是屋顶，冷天是风口，屋内什么也没有。唯有两块木板凑成的床，一张旧得变了脸色的桌子，而他的衣服和鞋子没地放，只能堕意地到处乱扔。妻子看到这一切，很久没出声，脸色阴阴的。我尽量淡化，笑着说：“儿子，看来你是个浪漫诗人啊。”妻子的目光一直在房间里打转，当她看到儿子两件较好的衣服挂在门后的钉子上时，泪水压抑不住似的猛然往外涌。“老妈，没什么。”儿子从门后的钉子上取下一件白衬衫，穿上，再提起我那只用了好几年的包，走出了房门。妻子目送着他去上班，我默然无语地坐在桌子边，心里却响起了一阵阵雷声。当天，直到晚上十点钟，儿子才下班。他一进门，就嚷：“对不起，我今天又加班了。”天空星光闪闪，我与妻子坐在屋外，默默地看着百步之遥的外滩。外滩上高楼林立，华灯初绽，一片璀璨，炫丽耀眼。有谁知道，就在这光鲜的外表里，竟有人在这儿住工棚，而且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硕士生。我与妻子心照不宣，但什么话也没说。静坐了一会，儿子走了过来，突然说：“老爸，老妈，从第四个月起，我就开始独挡一面了，再也没有受过批评了。”“那就好，那就好。”我连声点赞。“但我想辞职，因为这儿的房价太高了，即使首付，我也得啃老。所以我想回省里。”儿子慢声细语，侃侃而谈。看来这一次他又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在这儿，他的确永远买不起房子，以后还得面临着娶亲以及今后子女教育、医疗的压力。经过调查和计算，儿子认为，哪怕买一套建于上世纪的二手房，都得让我们倾家荡产。生活成本太高，显然不是定居之所。我二话不说，表示赞成，并检讨自己说：“儿子，就怪老爸，否则你早已在省纪委上班了。”儿子在这件事情上，从未有过怨气，此时他仍旧说：“没事，这一年，我在单位上学了很多，大有收获。”“那以后你怎么办？”妻子低声地问了一句。夜色下，看不清妻子的表情，但我猜测，她的眼神一定很迷茫。儿子坦然相告，回省里还是做公务员，不过他想干自己专业的事，进法院或是检察院。至于能否考上，儿子的回答是：没关系，没考上，就去做律师。
这一回，儿子报考的是市中级法院。他的笔试位居第二，临近面试，我要求他回家作准备。儿子带着一箱子书从某直辖市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为这次面试，我作了一些思考与伏笔。不光将近几年本省法院系统面试的题目作了集中的梳理，而且从各省法院系统面试题里精选了三十道题，类型全、设计巧，更重要的是那些题涉及到了当前群众关注的热点与难点。尔后，我作考官，儿子作考生，反复进行模拟训练。每一次模拟结束，我俩还进行分析和归纳。有时因为某个问题，父子俩会争得面红耳赤。奇特的是，儿子每一次回答都比我深刻，比我全面。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知识结构太单一、知识面太狭窄，思维老化，看问题比较平面化，缺乏多角度、辩证的分析。有一天，我俩模拟完后，一起去县城的小公园散步。借助于一团团树阴影的遮挡，我坦承自己不如儿子，与其说我在考他，不如说他间接地辅导了我。儿子听后，呵呵一笑，并无任何评价。儿子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当我们走到江边时，夜空下传来一声声波浪奔流的“哗哗”声。我恍然醒悟，刚才的话纯属多余，儿子本来就比我多读了好几年书，又是硕士，再说自己年近五十，思维的敏捷度也是低了好几个度数。常言说得好，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我这个前浪早已消失在沙滩上了。
面试的日期一天天临近。但我对于这次面试很有些把握，因为儿子经历了多场面试的考验，再说又是当场亮分。当场亮分，设计这样的考试制度，可谓众望所归！此类体制设定，比古代的科举制不知高出多少倍！时下常有人说古代科制举如何好如何好，仿佛觉得超过了现在的公考。这真是无稽之谈！在古代，即便设立了官员因为科举舞弊被砍头的刑罚，但其间依然充斥着瞒天过海的种种恶行。洪迈说：“禁之愈急，则代之者获赂谢愈多，其不幸而败者百无一二。”据《宋会要辑稿·选举》载，考场作弊的方法大抵可分三途：一是无出身者“代名入院”，风险颇高；二是有出身者在试场内“折换真卷，移易姓名”，要价又不一样；三是“交结合干吏卒，计会题目，在外撰述。所谓试人，但快坐守待传入后誊写上卷”。就是事先勾结好监考吏卒，传出试题请人在外面做好答卷后，再传入试场。其出入之法，“或由水筒进，或杂于食物之内，或隐瓶盎之下，奸计万状，未易殚举”。此法涉及分肥的环节颇多，更要花大钱，但相对而言风险最小。这还只是宋代的一隅，相似的舞弊不胜枚举。
面试那天。我与妻子没有陪着去，只坐在家里等消息。因为市中院的面试就是当场亮分，当天就能知道结果。下午五时许，儿子发来了微信：“面试，还是第一。总分可能是第一，可能是第二。”接着体检，紧接着等了几个月，才迎来政审。殊不料，政审时发生了一段小插曲。中院政治部与市委组织部一听说儿子在某直辖市只工作了一年，都有些疑虑，误以为是试用期不合格，被单位辞退的，不太相信是主动申请取消录用的。他们要求到原单位进行组织考察，可原单位认为已辞职，按规定，不宜也不能再出具相关的证明材料。为此我与妻子都有些焦急，儿子虽然在言行上无所表现，可我看得出他也有些困惑。儿子运用专业素养，察看了公务员招考、录用的有关规定，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无违规之处。他笑称，假如因此没被录用，可以运用法律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我有点不解道：“打官司？行吗？”儿子旁征博引，条分缕析，既举例说早在2005年就有一杨姓考生因公务员考试起诉县人事局，又运用法律条款予以解说。从国家有关行政条例上看，确实对公务员辞职后再参加考试有明文规定，但对试用期内主动申请取消录用，也就是对尚未正式入职的再考考生却无相关规定。显然，这是一个法学硕士生职业技能的本能反应。因为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坚决维护法制的正义，是法学院毕业生应有的人生理想。之前，他还打电话向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咨询，回答也是试用期内申请取消录用，再参加公考无明确限制条款。据考证，起初，公务员考试并无一些附加条件和前提，只是后来发现在职的公务员纷纷跳槽，不得已才慢慢出台一些相应的硬性规定。比如，有的规定在基层的服务年限必须满五年，有的规定辞职后必须满两年等等，条条框框越来越多。这一类的官司或纠纷也此起彼伏。
说实话，这个事情让我内心无比纠结。但事情的结局再度呈现戏剧性。政审时，市委组织部高度重视，派出考察组远赴某直辖市考察。考察组进入原单位后，原单位不仅积极予以配合，并且对儿子这一年的工作点赞多多。而户籍所在的街道办、派出所也按事实出具了相关的证明材料。儿子把这一次的政审归结为：“在原单位的努力已经得到了回报，这叫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尾声
这一路走来，从结果看，似乎是一出喜剧。可其中的喜怒哀乐，旁人又能从何得知？湖南有个考生，连考七年，终于考上公务员，他最后写了一篇长长的文章，披露了一些心迹。他说：“开始连续4年，连考4次，每次都没有自己想要的结果，那些岁月，突然变得很沉重，很压抑，甚至很绝望！”也就是说，他曾经在起始的四年内，连连失利。由此可见，公考之路多么艰难。儿子四考四胜，这虽说彰显了他具有相当的实力，但也确有运气在内。人的一生，不是在这个考场，就在那一个考场，或者就在去考场的路上。谁又能保证每考必胜？因此儿子有个看上去很经典的说法：“考试的胜利，与其说是考生的胜利，不如说是这个时代的胜利。”众所周知，唯有公平公开的考试制度，才能保证每一个考生真实水平的发挥。
公务员考试只是祖国发展进程中的一个侧面，在这几年的考试中，儿子是亲历者，我最多算是见证者。 他有幸亲身体验了改革开放带来的一系列福利，而我也同时亲身感受到了党和国家在致力于全面小康建设中所作的努力。现在，从公务员选拔考试已扩展到了体制内所有的录用人员，甚至一些聘用人员、临时工作人员。也就是说，公正、公开的考试选拔制度，实际上是国家给所有的公民提供了一个展示自我、展示才华的大舞台，而大舞台的中央，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广大的普通民众。毫无疑问，公正的选拔考试，是公民有尊严活着的有力体现。全面小康，重要的是公民内心的“小康”，要让每一个公民享受到自由、民主的温暖阳光。由此，百姓才能拥有自己的幸福感和获得感。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随着国家经济实力的不断增强，各项惠民措施陆续出台，才有了“凡进必考、凡考必严”的考试选拔制度，才让所有的公民站在了同样的起跑线上，才使多少年来一直延续的所谓的“商品粮”、“城镇户籍”等世袭特权得以彻底根除，才使我的儿子有了更多的表现机会，有了更多的选择机遇。
“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感恩这个充满阳光的社会！我从此必将踏踏实实在本单位努力工作，用平生所学报答国家、报效人民！”儿子就要到市中院上班了，临行前，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郑重地写下了庄严的承诺。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