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江津陈独秀旧居
郭松
2023年10月,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在战友唐伟、朋友苏伟和同学肖俊的陪同下,从江津城区开车约20分钟就到了鹤山坪石墙院。
走进石墙院,看到陈独秀的雕塑,以“独秀一生”为主题,设置的寻求救国之路、新文化运动旗手、马克思主义传播者、建党先驱、晚年思想探索、历史影像复原、文物史料七个展区。尽管这里曾多次修复,还能闻到老房子的霉味。跟着标志箭头走,能看到陈独秀从青年接受新思想,创办《新青年》,成为党的奠基人之一,到因革命遭遇无数次劫难,再到他提出的思想和创作的著作,到晚年穷困潦倒仍保持骨气。
1938年7月,陈独秀从武汉辗转长沙到重庆,遇见同乡、同学邓季宣,经他认识了江津名绅邓蟾秋、邓燮康叔侄。邓蟾秋仰慕陈独秀,邀请他到江津,经过一番波折,定居在石墙院。这是前清进士杨鲁承的旧居,在当年算得上气派,等到陈独秀入住时,已经年久失修,有些破败了。石墙院为三进,中间以天井隔开,天井约200平米,青石铺地,四周有雨槽,第三进正面是三间大屋,有左右耳房,自成小院,陈独秀住在右侧耳房。卧室是一间10平米左右的小屋,房前留下敞开半个“厅”,仅容一桌两凳,是陈独秀吃饭的地方,院的右侧两大间,大门有一大排隔栅,是陈独秀写作和会客的地方。
陈独秀的生活,一方面靠朋友馈赠,北大学生会不时资助,另一方面靠卖文、卖字。他的诗、文、书法都属一流。夫人潘兰珍为生活所迫,避着陈独秀典当了首饰,连柏文蔚(陈的老友、曾任安徽都督)赠给他的皮袍子也当了。包惠僧曾回忆道:“他(陈独秀)院里堆了一大堆土豆,是陈独秀和潘女士种的,他们用的家具都是些破烂桌椅,生活很苦。”虽然生活拮据,但陈独秀依然是一副执拗的性子。当时他编著了一本《小学识字教本》,是为中小学教师普及国民文化提供教学蓝本的。稿件送审时,有关部门认为“小学”二字不妥,要陈独秀改名,陈说“一字不能动”,把预支的两万元稿费退回去了。
即使不得不依靠朋友的接济,陈独秀也并非谁的钱都要。国民党中央秘书长朱家骅赠陈独秀5000元,但依旧被陈独秀以“却之不能,受之有愧”拒绝。任卓宣曾给陈独秀寄去200元大洋,陈独秀却叫人按原址退回。陈独秀住在石墙院,虽远离城市,交通不便,但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有县长和当地名绅,还有学界名人傅斯年、罗家伦等。陈的老友高语罕、邓仲纯等安徽老乡、北大同学,江津名流,就更多了。
1942年5月23日,包惠僧来看望陈独秀,老友重逢,他非常高兴,中午吃了四季豆烧肉,引起胃病复发,潘兰珍请好几个医生并无起色。陈独秀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向跟随他多年的北大学生何之瑜交代:“小儿松年早已分居独立,夫人家中无亲人可依靠,放心不下,请你务必多多关照。并要嘱夫人今后一切自主,生活务自立,我在南京狱中,朋友赠我的五个显德四年古瓷碗,留给兰珍。后事料理后,稿费如有多余,也留给她一部分……”话未说完,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去世,1942年5月27日,享年63岁。
《江津日报》大幅标题独家报道了陈独秀去世的消息:“陈独秀去世:一代人杰陈独秀先生,青年时期向宗教宣战,向偶像宣战,一种凌厉之气,不失为一个前驱者。”国民政府中央社亦发布通讯,向全国公布了陈独秀去世的消息,《大公报》《申报》《时事新报》《新民报》《古今》《新申报》相继转载,并刊发悼念文章。
得知陈独秀去世的消息后,国民政府派出以教育部次长段锡朋为首的奔丧团赴江津致哀。江津大小官员、地方名流百余人自发到陈独秀住处,为这位中国近代史上不可忽视的人物送行。陈独秀的安葬仪式,由北大同学会操办,柩于6月1日安葬于江津大西门外鼎山麓康庄。出殡之日,陈独秀亲属和双后小学学生百余人随行送葬,从鹤山坪到康庄30里,两旁站立许多人送葬,有人放鞭炮以示悼念。
陈独秀去世后,衣裳、棺木与墓地等均由邓蟾秋、邓燮康赞助,社会各方多有支持,捐赠和赙仪总数为33750元,支付38753元,超支5000元,由北大同学会拨付。何之瑜回忆说国民党要人多有资助:“蒋介石捐了10000元,朱家骅5000元,陈立夫和段锡朋各2000元。”胡汉民在广州曾对其属下说:“仲甫先生,戛戛独造,究竟与众不同。”蒋介石也曾对胡宗南说:“陈独秀的见解深甚,眼光远大。”虽然陈独秀与国民党政见相左,但对待陈独秀去世一事来看,国民政府尚存些许宽容。
陈独秀晚年作过一首诗《寒夜醉成》:“孤桑好勇独撑风,乱叶颠狂舞太空。寒幸万家蚕缩茧,暖偷一室雀趋丛。纵横谈心忌形健,衰飒心因得句雄。自得酒兵鏖百战,醉乡老子是元戎。”或许只有在醉梦中,陈独秀才回忆起曾经的荣光。暮春时节,长江畔的小城江津,轻雾蒙蒙,细雨霏霏。陈独秀在这座秀丽又冷清的江城度过最后一个春天。
从1938年春天来到江津,已经住了四年。江城景色宜人,青山隐隐,绿水迢迢,能不能让颠踬大半生,八次遭通缉、四次被逮捕的这颗疲惫而又颓倦的心灵得到安息?邻里只看到一位衣衫朴素且有点褴褛,瘦骨嶙峋又时时卧病,讲一口听不太懂的下江话的老人,有谁知道他是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又有多少人能理解他那颗如江水激荡跳动的灵魂?他那隐士心情,他那书生本色,他那哲人襟怀,谁能知晓?
“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这首在江津的《赠友》诗,似乎可以表明陈独秀入川后的心境。抗日炮火声中从南京走出监狱,到武汉,到重庆,又到江津,他一次次拒绝高官厚禄的钓饵,誓不与国民党政权合作。有人想拉他参加国防参议会,他严词拒绝:蒋介石杀了我许多同志,还杀了我两个儿子,我和他不共戴天。现在大敌当前,国共二次合作,我不反对他就是了。老友胡适劝他去美国做学问,他答以“不去美国,也烦见生人”。他对国民党高层派来江津的说客表明:“逃难入川,虽以国事萦怀,却并不闻政治,更不曾有何公开活动。”礼节性地劝来人回重庆复命:“请蒋先生好自为之。”
共产党领导人表示过希望他去延安、回到党内的愿望,希望他公开承认错误,1929年他被开除过党籍。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认为自己无错可改。王明、康生等人在《解放》周刊、《新华日报》和《群众》周刊上一再污蔑诬陷,强加给他的“汉奸”“领取日本津贴的间谍”罪名,更使他勃然大怒。他对一位老朋友说:他们不会欢迎我,我也犯不着找他们。他拥护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也就与曾经拥立他担任总书记却又反对国共合作,坚持打倒国民党的托派组织彻底决裂了。
从此,孑然一身,举家到江津,如同一个隐士。1941年7月,他听到几位老友于端阳节屈原忌日聚饮大醉,不觉兴起感慨,遥寄一绝:“除却文章无嗜好,世无朋友实凄凉。诗人枉向汨罗去,不及刘伶老醉乡。“寥寥28字,凝聚了满腹的酸甜菅辣,千言万语又无处可以尽情宣泄。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