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寻觅拂云堆

刘嘉耘2025-09-18 08:29:52

寻觅拂云堆

 

作者:刘嘉耘

 

寻觅拂云堆的念头,是从研读浩瀚的唐诗中萌生的。

拂云堆,这个神秘地消逝在历史烟云之间,却在唐诗中频繁出现的地名,凝聚了多少文人墨客的边塞诗情,也唤起了我对家乡这一历史胜迹的无尽遐想与探寻的冲动。

《全唐诗》中收录的边塞诗作,有十七处提及拂云堆。其中,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明确标注:“中受降城在拂云堆”。而唐代中受降城的位置经考证是位于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境内。

据《新唐书·地理志》确载:“中受降城正北如东八十里,有呼延谷、拂云堆。”经现代学者考证,其址当在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东南部,阴山山脉南麓的丘陵地带。这里不仅是唐代三受降城防御体系的关键节点,更是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碰撞交融的历史现场。

 

 

乙巳年暮春,趁着周末踏青之际,我们几人相约,踏上寻觅“拂云堆”——这个在史籍中翩若惊鸿、在地图上却踪迹难觅的古地名的旅途。

拂云堆遗址,史学界有三种说法。其中最接近考古学真相的说法是,拂云堆位于乌拉特前旗先锋镇的三顶账房古城附近,有一处小土丘,有考证说为其遗迹。土丘高逾数丈,我们站在土丘之上,四野长风浩荡,乌拉山下平畴沃野,一碧如云。东望云中郡故地,西眺受降城遗址,这片看似寻常的草原与田畴交错的地段,实则是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千年对话的舞台。拂云堆恰如历史长卷中一枚钤印,见证着突厥、回纥、契丹等民族如潮汐般在这片土地上卷动着民族碰撞与交融历史长歌。

拂云堆在唐诗中的出场总是氤氲着边塞的烽烟与乡愁。王昌龄《出塞》中“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龙城,据考即在此附近;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中“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的受降城,与拂云堆更是互为犄角。考《资治通鉴》卷二二三卷,唐代宗大历四年(769年)记载:“郭子仪自河中迁于邠州,精兵四万,军于拂云堆”,与诗中“回乐峰前沙似雪”的军事布防完全吻合。

拂云堆的战略价值,在《册府元龟·外臣部》中有系统记载。从贞观四年(630年)设置燕然都护府,到景龙二年(708年)张仁愿筑三受降城,这个军事要塞实为唐王朝经略北疆的支点。1987年出土的《唐故云麾将军右龙武军将军张公墓志》揭示:驻守将领需“通突厥语、习蕃俗“,印证了《唐六典》中边将“识蕃汉之情,知进退之宜“的任职要求。这种双语人才的使用,体现了唐代边疆管理的智慧。

唐代受降城有三座,而中受降城正与拂云堆相傍而生。诗人王涣更直抒胸臆:“拂云堆畔祝明妃,魂断胭脂山月低”,将昭君出塞的传说与实地风物交织,使这座土丘承载了超越地理范畴的文化重量。

细读《资治通鉴》可知,贞观四年李靖率三千铁骑夜袭定襄,突厥颉利可汗仓皇北遁,正是在拂云堆一带遭遇唐军伏击。诗人卢纶记录此战:“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千年后的今天,我站在这片古战场的遗址上,仿佛还能听见战马的嘶鸣与箭矢的破空声。然而历史的戏剧性总是在不断地轮回中显现——同样是这个拂云堆,在和平时期又成为各族民众互市的“榷场”。胡商带着波斯银器与西域香料在此交换江南丝绸,匈奴牧民赶着羊群来换中原粟米,不同语言在此碰撞出奇妙的韵律。

 

 

拂云堆之名,因唐诗而永镌青史。李益《拂云堆》诗“汉将新从虏地来,旌旗半上拂云堆“的吟咏,实与《旧唐书·突厥传》所载贞观二十年唐军大破薛延陀的史事相印证。更值得考辨的是,王涣《惆怅诗》中“拂云堆畔醉黄昏,晓来愁杀帐中魂“的描写,并非文人臆想——据《资治通鉴·唐纪三十》记载,开元二十九年突厥登利可汗确曾在此设帐祭祀。南宋陆游诗云:“护塞宁须右北平,拂云祠是受降城。谁知此志成虚语,白首灯前听雁声!”也可以佐证拂云堆与中受降城的一体关系。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拂云堆神祠“的记载。贞观四年,李靖率军大破突厥于阴山,突厥部众十余万归降,唐太宗亲临灵州接受朝拜,史载“北荒悉平“。拂云堆作为受降仪式的重要见证者,目睹了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在刀光剑影后的第一次深刻和解。开元年间,突厥再度请和,唐玄宗命将作大匠在拂云堆筑祠祭祀,突厥毗伽可汗遣使献贡,石刻碑文记载“蕃汉皆为一家“的盛况。

《唐书·突厥传》载,突厥人每逢出征必至此祭拜,称其为“战神祭坛“;而汉人官兵则在此供奉关帝像,称其“关圣帝君庙“。不同信仰在同一个土丘上和谐共处,这种文化上的包容性,正是中华文明得以绵延数千年的密码。拂云堆就像一位智慧的调解人,告诉往来于此的人们:冲突终会消散,而共生才是永恒。

拂云堆的历史意义,远超普通军事要塞。《唐会要·安北都护府》条详细记载了自此发出的七条驿道,连接着契丹、室韦、回纥等各族牙帐。这里不仅是军事前哨,更是文明交汇的十字路口:1976年出土的《唐王逆修墓志》证实,当地同时存在汉传佛教寺院与突厥人祭天的“拂云祠”;2002年考古发现的双语碑刻,同时刻有汉文与突厥如尼文,记载着开元年间互市贸易的条例。

史载,自拂云堆往西的“参天可汗道“,沿途设六十八驿,备酒肉供往来使臣。这种基础设施的建设,远比短暂军事胜利更为深远——它使草原部落与中原王朝形成了持续性的物质交换与文化沟通。正如史学家严耕望在《唐代交通图考》中指出的:“拂云堆枢纽地位的实际意义,在于构建了超越朝代的民族交往记忆。”

 

 

尽管迄今为止拂云堆其真正的遗址与形制已不可考。但自唐以降,拂云堆就被文史典籍连篇累牍地辑录和抒写过。它不仅是军事防御的要塞,更是文化交流与商贸往来的枢纽,也是边塞文学描绘的重要题材和意象。其所承载的历史记忆与文化价值,自然是不能忽视和磨灭。

拂云堆最深刻的历史作用,在于它始终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的鲜活注脚。在7-9世纪北方民族关系史上扮演着特殊角色。据《唐会要·安北都护府》记载,这里不仅是军事要塞,更是重要的互市榷场。天宝八载(749年)中书省奏称:“拂云堆市易日得马匹三百,皮裘千领,胡商以波斯锦易茶绢者众。“

这说明拂云堆既是军事要塞,更是文化熔炉。考古发现表明,土层中既出土汉式板瓦,也发掘出突厥石人雕像;既有开元通宝铜钱,也有萨珊王朝银币。赵武灵王在此推行胡服骑射,是中原文明向游牧文明学习的典范;而突厥人通过此地获取中原农具与典籍,又何尝不是游牧文明对农耕文明的吸纳?

可惜的是,根据2015年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数据,拂云堆遗址现存范围仅剩约850平方米,文化层平均厚度0.3米,较20世纪50年代调查时缩减了近三分之二。2018年遥感监测显示,遗址区存在轻度风蚀和人为扰动痕迹。

天地悠悠,当年拂云堆上的会盟台、互市场、祠庙建筑终化作黄土一抔,但文明交融的长河,始终在中华民族的血脉中奔流不息。当年在此握手言和的各族先民,他们的后代今天正在共同绘制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图。

我忽然想起余秋雨先生写过的话:“历史像一堆余烬,当我们把手伸进去,还能感受到灼人的温度。”拂云堆的原始形状或许已经湮灭,但它所承载的民族融合记忆却应在北疆文化传承中永存。

正如《北疆文化研究丛书》总序所言:“每一次对民族融合历史的追溯,都是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强化。”当我们从史书碎片中拼贴出拂云堆的往昔盛隆的景象时,实际上正在完成一场跨越千年的文明对话,也是对中华文明五千年血脉传承的崇高致敬。

 

作者简介:刘嘉耘,内蒙古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长城学会会员,内蒙古文物学会理事、内蒙古长城保护研究会会员。作品发表在《人民日报》《内蒙古日报》《巴彦淖尔日报》等报刊,荣获河套文化征文二等奖、三等奖两次。诗歌《走向草原》《夜宿乌梁素海》被作家网等媒体转载。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