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天色已晚

夏群2014-01-27 09:09:47
      [母亲·乡村]
  天色已晚。
  乡村还没有静下来,像一壶刚刚烧开的水,除了瓦顶房子上飘着散而不断的炊烟,还有各家赶禽畜上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此起彼伏,更像交响乐。
  我趴在已经掉漆的书桌上,认认真真地写着字,时不时抬头看看母亲有没有从淡墨色的巷子里走来。锅灶里的稀饭我已经熬好了,醇醇的粥香掺杂着一股柴木的香,从厨房窜来。偶尔弟弟和妹妹会因为一点小事,在院子里厮打起来,我会放下书本,学着母亲的样子将他们拉开,然后告诫妹妹,让着弟弟点,他还小。
  母亲回来了,穿着雨靴,不是扛着锄头就是挎着一篮子菜,母亲的身材高挑,即使穿最朴素的衣服,也难以掩盖她的优雅气质,她从那条巷子里慢慢走来,就像从一幅水墨色的画中走来。然后在院子里打扫的她,被门头上的那一盏昏黄的灯将身影拉得老长,我望着那在地面跳跃的影子,怔怔地发呆。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会习惯性地问问我在学校的事情,我们会就当天学了什么进行简单的探讨,之后母亲总不忘叮嘱我好好学习。我赶紧应着,似乎为了将母亲一整天的忙碌划上个句号。
  母亲侍弄好弟弟妹妹睡下,我的作业也做完了,她检查一遍后,叮嘱我早些歇息,
  我问,你呢?
  她总说,我等会,你们的毛衣都小了,需要重新织。
  然后她会坐在床上,飞快地编织起毛衣。竹制的编织针和那些毛线,在她的手中有节奏地跳动,像音乐盒上那个跳芭蕾的小女孩。
  我一眼不眨地注视着母亲不断运作的手,会不知不觉地睡去,当我惊醒时,戴着近视眼镜的母亲还在织毛衣。
  妈,怎么还不睡?我问。
  是不是我把你弄醒了,你赶快睡,明天还要上学,我也马上睡。她抬起头来看我,手却没有停下来。
  不知道几点了,但是我看到那件毛衣已经增长了好一大截,就像时钟慢跑了好几圈。乡村早已安静下来了,窗外的天还是墨色的,看不到星光,只有风声穿过竹叶的细碎声响,还有弟弟妹妹均匀的吐息声。
  乡村是无数个这样的母亲组成的,她温暖,安详,哺育着子女和土地,衍衍不息。
   
   [父亲·城市]
  天色已晚。
  城市也没有安静下来,像一锅滚烫的油,迸进去几点水,噼啪啪地一阵躁动。车来车往的轰鸣声,不绝于耳的鸣笛声,震得人心慌。
  我吹着电风扇刚刷好碗,父亲就已经到院子里忙去了。父亲年轻时在部队,学会了修车,后来自己开修车铺,以来养活一大家子人。父亲的这个修车铺,在苏州木渎古镇,我只是在他那里小住过一段时间,帮他洗衣做饭。父亲的技艺好,人缘也好,那个院子里有好几个修车铺,数他的生意最好,总是有接不完的活。
  我拿着蒲扇,毛巾以及手电,也去了院子里。父亲穿着一套沾满了油污的工作服,躺在车底下,十分认真地检查毛病,拆卸或组装汽车零件。院子里挂着个大灯泡,有很多的蚊虫以扑火的姿势围着灯泡打转。
  天气很闷热,穿着厚工作服的父亲,在车底下工作,借着手电的光,我看到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地落下来。
  爸,擦把汗。
  爸,要喝水吗?
  爸,我我给你扇扇!
  我只能以这种方式为父亲分担一些他所承受的重量。可是每次我这样说的时候,父亲都会说,你进屋去吧,外面蚊子多。我的泪以及沉甸甸的心疼,和他的汗珠一样大颗,落在土质的地面上,溅起尘土仓皇飞扬。
  没有蚊子。我抓了抓小腿,对他说。
  我只是想陪他说说话,缓解一下他的不适感。因为昂着头,抬着手臂,躺在空间有限的车底下作业,有多么难受,我想只有父亲自己知道。
  热播的两集电视剧都放完了,父亲也在我的再三催促下,歇了工。脱下工作服,他里面的汗衫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他微微地驼的背上,像爬山虎,攀附在老墙身上。年轻时的父亲,有着挺拔的身材和俊朗的面容,而夺去这些的,不仅仅是时光,还有他行走在人间,为家庭为社会背负的责任和担当。
  我给父亲做好夜宵,斟好酒,坐在一侧看他独饮。时间这只蜗牛在父亲的额头上慢慢爬过,留下一道道深深的痕,像田垄间的一道道沟。父亲喜欢在这个时间看一会国内外新闻,或者军事新闻,然后在白天,他会和院子里的人天南地北地海谈,父亲懂的很多,这是我一直敬佩他的原因。
  父亲居住的是一大间房子,我和他的床在同一间屋子里,中间用一块帘子隔起来,十几年过去了,我仍旧记得那帘子的花色和图案。我想这源于那时候的我每个夜晚都会盯着那个帘子发好久的呆。
  因为白日的疲累,还有酒精的作用,父亲很快就会进入梦乡,发出很有节奏的鼾声。我躺在床上,听着他的鼾声,闻着屋子里修车工具的汽油味,很难熟睡,于是我会盯着那蓝色的小熊布帘发呆,想一些漫无边的心事,想着父亲什么时候才能不用这样劳累。
  夜很深很深了,万物俱静,只有父亲的鼾声,还有透过窗的隙缝,我看到不远处的城市中心,那明明灭灭的霓虹。
  城市是无数个这样的父亲组成的,他们坚韧,有担当,为繁华的都市出过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
   
   [我·自白]
  天色已晚。
  如果你能够寻得一隅心灵境地,在高山处,看夕阳如何一点点西沉,看墨色怎样笼罩天空,看这日月交替的时分所散发的魅力,你有没有体会到一种被温软、知足、淡远盈满内心的感动?世间万物经过白日的喧嚣,终于在这个时分被夜色掩盖,只剩那点点星光,以及望不穿的苍穹。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用心去体味的最美好的事情。
  几年前,曾和先生争执朝阳与夕阳哪一个更美好。他要看日出,我要看日落。他说,朝阳是万物生,是崭新的开始,是一切生命的起源。我说,夕阳是历经沧桑后的沉稳与饱满,是经过多舛后的坦然与淡定;夕阳是朝阳的引子,因为它离去了其实是为了朝阳更美好的重生。我说,在夕阳中,我们相依偎,坐在山谷,沐浴着迷人的暮色,守望月色,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像我们之间,携着手,从日升走到日落,从春走到冬,一直相濡以沫走过这长长的一生。
  他辩不过我,于是默认。
  我喜欢暮色,以及夜色。
  因为这个时候,最适合想念。想念那些被如梭的时光尘封在光阴深处的往事,想念那个时候纯真的自己,更想念我那些锦绣年华里,不知所以的幻想。
  我想父亲和母亲也同样是想念的,如若不然,他们怎么每次从大都市回来,母亲都执意要去乡村的老房子里住上一回。而父亲曾经将那些修车工具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装满了两个大木箱,在老房子里珍藏到现在。
  母亲离开了她的田地、父亲放下他的修车工具都已经十多年,在外经商的他们,子女都已经成家立业的他们,再也不需如往日那般劳累。按说,我应该为此感到欣慰,只是为什么我在暮色渐临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母亲从巷子中走来,父亲躺在车底下挥汗的景象,我甚至有些想念那一刻。
  那些被夜色浸染的往事,都被深埋在旧时光的掌心中,早已顺着掌纹嵌到生命中,成为永久的怀恋。时光渐进,我们在变,没有了那些青春踏歌的心情,于是那些不能复制的纯真过往便显得弥足珍贵。
  此一刻,天色已晚,就让我掬一缕夜色,置放在这篇文章里,文章是一池清水,夜色是一尾鱼,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弋,池水一定会笑出母亲的身影,以及父亲的抬头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