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飘香时(外一篇)
徐业君
九月的一个清晨,我端着饭碗,忽然鼻孔里传来一阵特别的清香。这香气清冽中带着甜味,像被露水洗过的月光,又似童年时藏在抽屉里的冰糖。我抬头一看,瞧见一只雀鸟在槐枝上唱歌,翅羽间抖落的露珠正巧滴进我的碗里。那雀儿也不怕人,歪着脑袋看我,黑豆似的眼睛映出我惊诧的面容。
再往高处望去,一串串槐花不知何时已缀满枝头。这花开得奇怪,九月里别的花都谢了,偏它要反着时令来。雪白的花瓣簇拥成串,远望像未融的残雪挂在枝头,近看又似串串风铃,在晨风里轻轻摇晃。我丢下饭碗奔到树下,仰着脸数那些花朵,数着数就迷了眼睛——这分明是春日的景致,怎会在这深秋重现?
槐树皮上皲裂的纹路里,还留着去年我用小刀刻下的身高标记。如今那标记早已高出我头顶许多,而树却不见得长高多少。树还是那棵树,只是年年开花时,树下的人总要变个模样。记得小时候,母亲总在槐花开时蒸槐花饭,那清香能飘过半个村子。如今灶台冷清,蒸笼蒙尘,只有这树花兀自开着,仿佛在等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
雀儿忽然扑棱棱飞走了,带落几片花瓣。我伸手接住一片,放在鼻尖轻嗅。这香气竟与二十年前一般无二,连那甜中带苦的滋味都分毫不差。原来时光从未走远,它只是藏在这年年岁岁的花香里,等着某个清晨突然钻出来,撞个满怀。
树影斑驳间,我仿佛看见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脚摘槐花,辫梢的红头绳在风里一跳一跳。她转身喊我时,露水正从最高那枝槐花上滚落,在晨光里划出一道银线。如今那银线还在,只是这头站着的人,鬓角已染了秋霜。
槐花继续开着,开得不管不顾。它不管时序错乱,不管观花人老去,只管把积蓄一年的香气,在这九月清晨倾囊相授。我站在树下,忽然懂得这反季的花开,原是故土留给游子最后的温柔——当别的记忆都已模糊,至少还有这缕香气,能带我们穿越时光,回到最初的地方。
风过时,满树槐花沙沙作响,像在说着只有树能听懂的语言。我伸手抚过粗糙的树皮,触到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忽然明白:原来不是槐花在九月开放,而是我的九月,永远停在了槐花飘香的清晨。
兰花悠然飘香
晨光初透时,那盆兰草已悄然吐露芬芳。它不似牡丹的秾艳,也无桃李的喧闹,只是静静地踞在青瓷盆中,叶片修长如剑,花茎纤细若丝,却自有一番清贵之气。风过处,幽香暗涌,似有若无,恰似古人笔下“空谷幽兰”的意境。
这香气是极淡的,需得屏息凝神才能捕捉。它不钻鼻,不呛喉,只悠悠地萦绕在周遭,仿佛一位隐者低吟的诗句,不经意间便沁入心脾。偶有阳光斜照,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香气便愈发清冽起来,携着山涧的凉意、晨露的甘甜,教人想起深谷中不受尘染的溪水。
兰花的姿态亦是极雅的。它从不开得轰轰烈烈,三五朵小花错落垂缀,如玉琢的铃铛微颤。花瓣薄如蝉翼,边缘泛着淡淡的绿,中心一抹鹅黄,似蘸了水彩的笔尖轻轻一点。这般模样,倒像极了水墨画中的留白,不争不抢,却自成一格。
古人爱兰,常以“君子”喻之。它生于僻壤,不择水土;香远益清,不媚俗世。这盆兰草是我从山间带回的,当时它被弃在乱石旁,瘦弱得几乎不起眼。如今竟也抽枝展叶,岁岁如期开花。想来它原是不需人怜的,纵使无人观赏,依然按自己的时序活出一份从容。
暮色渐浓时,兰香愈发浓郁。它不因日暮而收敛,反在夜色中愈发鲜明起来,如同一位智者,越是暗处越见风骨。我常疑心,这香气本不是为谁而散,只是它存在的方式罢了——就像月光从不问人间是否抬头,星辰也不管荒野是否有人驻足。
夜深了,兰香依旧。它飘过窗棂,与晚风共舞,仿佛在低语:繁华易逝,唯淡泊长久。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