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书签
谭昌乾
窗外秋雨淅沥,敲打着教师节清晨的玻璃。书桌抽屉深处,一枚泛黄的银杏叶书签静静躺着,脉络清晰如昨,瞬间将我拉回十年前那个同样飘着细雨的日子。五年级的我,沉默得像教室角落的阴影,成绩平平,鲜少举手,在活跃的班级里常被忽略。新学期,陈老师接任班主任。她不高,笑容却像清晨穿透云层的第一缕阳光,总带着暖意。粉笔灰常沾在她洗得发白的袖口,板书却干净有力。最特别的是她的语文课,她不满足于课本,常带些树叶、石子甚至旧报纸来上课,枯燥的字句在她口中总能长出翅膀,飞进我们心里。
教师节前一周,同学们热烈讨论着昂贵的礼物。我握着积攒已久的几张零钱,站在琳琅满目的礼品店橱窗外,心中一片茫然。回家途中,一枚完整、金黄的银杏叶被雨水打落在脚边。一个念头突然浮现——为何不利用它做些特别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秘密行动。我仔细挑选最完美的叶片,那是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边缘微微卷曲,仿佛在诉说着秋天的故事。笨拙地用笨重的剪刀在硬纸壳上裁剪贺卡雏形,每一下都小心翼翼,生怕破坏了那份精致。再用胶水小心翼翼地将那片银杏叶固定在中央,灯光下,叶片边缘仿佛镶嵌着一圈柔和的金边,闪烁着温暖的光芒。写字时手有些抖,笔尖在纸上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陈老师”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指尖却不慎被裁纸刀划破,渗出血珠滴在卡片空白处,留下了一点小小的、难以擦拭的深红印记,宛如一朵盛开的玫瑰。我懊恼极了,几乎想放弃重做,又怕时间不够,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在血迹旁添上一行小字:“谢谢您让我敢说话。”
教师节那天,教室里摆满了鲜花和精美的礼物。陈老师笑着感谢大家,目光扫过教室。我手心出汗,心跳如鼓,直到课间操铃声响起,才趁机将那张简陋的、带着小伤疤的银杏贺卡,迅速塞进她讲台上那叠厚厚的作业本底部,然后像受惊的小鹿般逃离了教室。接下来的几天,我偷偷观察,它似乎石沉大海,陈老师从未提起。一丝失落像水底的暗流,无声地漫过心头。
时间如同溪流,默默地冲刷着记忆的河床。我经历了升学和毕业,逐渐摆脱了童年的胆怯。许多事情都淡忘了,唯有那张笨拙的贺卡和指尖的微痛,偶尔在某个角落悄然浮现。十年后,我鼓起勇气回母校看望陈老师。办公室的陈设依旧如昔,她的鬓角多了几根银丝,但笑容依然温暖。寒暄片刻后,她突然起身,从身后书柜的最里层取出一个朴素的木盒。打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摞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贺卡——全都是学生们历年送来的手工心意。
她微笑着,仿佛在翻阅珍贵的宝藏,一张张轻轻翻过。我的心骤然提起。终于,她指尖一顿,抽出了那张熟悉的、带着干涸血痕的银杏贺卡!边缘已经微微起毛,显然被反复摩挲过。“看,”她语气轻柔,像触碰一枚易碎的蝶翼,“这张我一直记得。‘敢说话’…多好的开始。”她将贺卡轻轻放回木盒深处,动作庄重如同安放一个承诺。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当年那个沉默的影子,被这盒中珍藏的微光彻底照亮。窗外细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斜斜洒在书桌上,照亮了那个木盒,也照亮了我心头积年的尘埃。陈老师递还给我那枚作为书签的银杏叶,脉络里仿佛重新流淌着生命的光泽。原来,真正的礼物,从来不是单向的馈赠;那些被忽略的笨拙心意,早已在另一个心灵深处生了根,长成了庇护灵魂的树荫。
临别时,我说还想听一节她的课。她笑着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流畅地书写。粉笔灰簌簌落下,微微沾上她的肩头。那些跳跃的字符,像许多年前一样,再次被赋予了翅膀。窗外,阳光铺满了湿润的操场,一片金黄的银杏叶乘着微风,轻轻落在窗台。它不再只是一片叶子,而是一枚无声的烙印,印刻着一个永恒的节日——在那小小的讲台上,有人用一生光阴,在无数年轻的心版上,写下未曾完稿却足以照耀前程的诗行。下课铃声就在这时清脆地响了。
2025年9月10日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