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钓鱼人事

曹寇2025-09-09 10:28:03

钓鱼人事

 

文〡曹寇

 

我自幼生长于长江下游的一块洲地上。该洲四面环水,进出需轮渡,故常见白浪滔天打鱼船。洲上沟汊纵横,与长江相通,亦鱼虾繁茂。因此,洲上人家基本都有渔具。先父就是一位业余渔民,对沟汊内跳跃的鱼鳖虾蟹有着超乎主业的热情。我对他的记忆总是集中在午饭之后,碗碟收毕,饭桌擦拭一净,桌面上泛着油光或“包浆”,甚至还残存着饭菜的余温,一台砖块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就这么搁置在上面,刘兰芳或单田芳的评书此时准点响起。但见父亲一边听评书一边快梭如飞般地织网。没错,房梁或屋外的墙上,挂着他亲手制作的各式捕鱼器具。如:捣捣网,是专门用来站在岸上捕获小龙虾的;棺材网,则需要下到河沟里,将鱼虾驱赶至网内……恕我拙陋,迄今我也不知这些网具的所谓学名。此外,靠近麻袋附近的墙角,还斜靠着哥哥的钓竿,茅竹制作,分上中下三截,视打窝远近而取舍,每截连接处均使用电工胶带牢牢绑住,以防大鱼上钩而炸竿。鱼线原先可以使用纳鞋底的麻线,鱼标则用剪切成小段的鹅毛茎。唯有鱼钩,需要哥哥走十里路到洲上唯一的集市上去买。有人叫我哥买鱼钩的时候裤兜里揣一块吸铁石,这样鱼钩会主动飞到他身上,他照做了,然而傍晚时分,等我哥从集市上气喘吁吁地走回来,一屁股坐在门前的树桩上,从怀中掏出的那几把贼光闪耀的新鱼钩仍然是他花钱买来的……可以这么说,搞鱼摸虾几乎是我们那个地方人的本能,所谓靠水吃水。一如非洲部落的人以狩猎为业,并以其狩猎技能的高下作为对一个人的评价标准。然而,我却对搞鱼摸虾毫无兴趣,对钓鱼同样一知半解,父兄见此,均摇头不已,更为同伴所笑,少年如我,堪称村中一废。

在外面住了二十来年,四十岁以后,我回到老家,在父母留给我的宅基地上重新盖了房子,然后娶妻生子。除了不能和不想种地,俨然过上了许多城市小资羡慕的“村居”生活。陡然扩充的居住面积加之院前院后,收拾它们成了我主要的生活内容,然后就是偶尔召集一些酒局或应召赶赴一些酒局,这日子还真不赖,我挺喜欢的。之后疫情就来了。刚开始那会儿,单是村里,道上也是一个人影没有。我记得一位癌症晚期的大叔,大概像我一样憋不住,戴着口罩也来到了村道上,远远看见没戴口罩的我,跟见着鬼似的,赶紧返身回了家。还有一位快八十岁的大爷,一辈子几乎没喝过酒,听说酒精能杀病毒,居然在大中午把自己喝多了,跑到我家跟我胡言乱语,我不得不罔顾礼节将他老人家给轰了出去。我也尝试去城里的居所拿两本书,因为当天没有做核酸检测的记录,竟让多年熟悉的门卫老哥拦在了小区门外……老实说,我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愤怒,而是觉得我周围的人突然有了空前激烈的幽默感,这让我有点不太适应。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有个家伙递给我一根鱼竿,于是我迫不得已来到了河塘岸边,按照记忆中哥哥的样子,打窝、调七星标、穿上红蚯蚓,抛竿钓鱼。

就是这样,我爱上了钓鱼,而且达到了迷恋的地步。我没法解释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那段时间,我闭上眼睛都能看见第四颗鱼标(三颗入水,一颗浮于水面)在水面一顿一顿的样子,既不被拖拽下去,也始终不见顶标。这无疑是对我的折磨,心里窝火,一急,醒了。醒得也正是时候,天刚蒙蒙亮。乡谚云:早钓鱼晚钓虾,中午钓个癞蛤蟆。前半句显然是互文用法,意指早晚是钓鱼钓虾的好时候,中午则略逊一点儿。就我的经验来看,此谚在鱼情上不无道理,但不失夸张,起码不尽然。我的理解是,该谚语的发明者是一位典型的中华田园人,他除了热衷于讲述一点儿貌似正确的经验之谈,还喜欢押韵,力求朗朗上口,便于他这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名言获得大面积的传播。谁叫我也是中华田园人呢。我必须像个孝子贤孙那样迅速起床,收拾停当,带上家什,在下弦月的指引下,骑上我回乡之后买的二手“电驴子”出了家门。嗯,中午我宁愿钓上癞蛤蟆,也不会回来。直到暮色沉沉或明月升起,实在看不清鱼标的动向时,我才依依不舍收竿回家。这并不代表此番所去,资源是多么丰富,鱼获又多么骄人,事实上,这些年来,我在钓鱼这件事上总是“妻鲹友鲫”的战绩,有点儿像某个古代的隐士。我也常空手而返,行话叫“空军”,这倒也不是我技不如人,而是看在鲹鲫尚且年幼的份儿上,还是把它们放生了吧,尤其是我想到这些不足二两的小鱼年纪不大,力气倒是不小,常常拽得我鱼竿弯弯,屡次让我误以为自己遇到了巨物。它们是那么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和父母,真是让人感动啊。是,我承认,前文已述,此时我确实已经是一个父亲。

我误入过别人承包的鱼塘,并因此惊动了警察(塘主没收我的鱼竿,我以被抢劫为由报警)。更多的时候我会骑着“电驴子”到处寻找那些传说中的孤塘野汊。这些地方植物疯长,水面肮脏,偶尔有色彩华丽的蛇游过脚背,荒草丛中也屡见黄大仙的尊贵身影。多么不幸,即便是这样的荒山野岭,所谓钓友随手丢弃的鱼饵瓶、蚯蚓罐、烟盒等“渔业垃圾”也并不罕见,往上看,芦苇或树枝上耷拉着的线组生动描述了一场粗暴而险恶的提竿动作。你懂的,这是一个某年某月第一批火星登陆者在科考行动中偶然发现特斯拉电动车的车辙痕迹也无须惊讶的时代,人迹不仅已经遍布我们已知的区域,也染指了我们的幻想之境。问题只能是,他们何时已捷足先登?他们又曾何时离去?这些问题其实无须对那些渔业垃圾的风化程度进行所谓学术性探究,距离他们不远的人类大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通过色泽和臭气的浓淡解答上述疑问。我所做的就是,打窝点要尽量远离这些大便,然后敦促自己与大便的欲望作斗争,仅此而已。

这些“无人之境”,我遇到过好几位几十年没见过的同学,他们已经“面目全非”,彼此很难相认,唯有钓鱼的爱好贯穿了他们的始终。我还和一位休假的海员在一道浅沟的芦苇丛中白白耗费了一个下午,因为我们什么也没钓到。这位海员当然很喜欢聊起他的海钓经历,那些体积硕大性格狂躁的海鱼,我无缘见识,也兴趣不大。他也表示,自己还是更喜欢回到老家来钓小鱼小虾。实话实说,我并不欣赏他的“故园情怀”,乃至对此说法稍稍感到有点儿恶心。我之所以能和他面对各自一动不动的鱼标,听他炫耀大海上的经历以及表达故园情怀,是因为我有私心——通过交谈,我知道三十年前他的邻居家有个漂亮的女儿。这位邻居家的女儿正是我初中二年级开始发育时喜欢的女同学。关于这位女同学,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如此写道:

 

她是一位漂亮的乡下姑娘,大眼长辫,皮肤水嫩,身段结实又轻盈,常穿小白鞋。我记得黑白毕业照中她的夹克是红色的。与生俱来的羞怯仅仅使我想在鸡鸣狗吠间握住她的手,经过菜花环拥的小径,一起前往炊烟和粪便气味交织的农舍。这些嗅觉上的东西是那么尖锐,她向我散发着历久弥新的芬芳。然而她是多么无知和愚昧,至今都不知道她是我的爱人。

那时我就听说她有一个聋哑弟弟,家境不是很好。但我一点也不担心,在我眼前挥之不去的场景是:她和我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而她的弟弟因为聋哑便永远也长不大,我们的子女和他们的舅舅一起坐在泥地上玩耍,结果我们的子女也全是聋哑儿童。于是他们是一群安静的孩子,一群专注的孩子。当他们使用枯燥的嗓门叫嚣的时候,我们知道,他们饿了。

 

通过这位海员之口,我了解到这位女同学嫁给了一位汽修小老板,生活很不错。瞧,我这样说可能冒犯了女权分子,所以我的修正是,她嫁给了一个男的,刚开始他肯定不是老板,二人婚后,在我这位女同学的贤内助下,他才成了小老板(好像更不对了)。我其实并不知道她的丈夫是如何成为小老板的,也不关心,我很关心我的这位同学。我为她的现状感到高兴,真的高兴。我唯一的失误可能是向这位海员钓友透露:读书的时候我蛮喜欢她的。虽然我写过文章,但我从未指名道姓落实到人,也就是说,这位女同学作为我的初恋对象,除了我自己,我从未向任何一个人说过。现在,时隔三十年后,在一条没有鱼的河沟边,距离着一泡屎不足十米的距离,我做了发自内心的告白。我的激动和悔恨让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因为钓鱼,我和我的父亲经常“相见”。在他坟前有一片河塘,生前他就常来搞鱼摸虾。现在我来钓,不免经常路过他的坟前,或对他的墓碑遥相一瞥。说来也奇,这块塘,我每次都收获颇丰。这让我想到《聊斋志异》中那篇相当动人的《王六郎》。姓许的渔夫喜欢喝酒,每天打鱼,都带着酒壶,自己喝,也会倒一点儿给在河里淹死的鬼魂喝。果然,一个叫王六郎的溺死鬼喝到了他的酒,并现身与之对饮,出于报答,每次均在河底把鱼群往渔夫的网里赶……我没有和自己的父亲喝过酒,也从未在扫墓的时候给他祭奠过酒。父亲1996年即已死去,他织就的那些捕捞鱼虾的网也早已糟朽腐烂。我曾保留着他织网用的一把竹制梭子,大概也在这些年的折腾中丢掉了。有那么几次,我曾邀请我哥和我一起去钓鱼,没想到,他拒绝了,他很忙,忙着自己的工作。他的儿子大了,他换了大房子,大概需要还贷款吧,他说他现在对钓鱼“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也是!”我深表理解。

 

(原载《水上运动》2025年第8期)

 

作者简介:曹寇,1977年生于南京,出版有小说集《金链子之歌》等多册,长篇小说《萨达姆时期的生活》一部,随笔及其他作品若干。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