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吴侬软语

郭松2025-09-08 16:46:41

吴侬软语

 

郭松

 

一提到江南,就让人想起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封火山墙、吴侬软语。前三者是关乎风景的,吴侬软语是关乎方言的。

按字面意思,吴侬即吴人,软语即软糯婉转的语音。说吴侬软语的主要是上海、苏州、无锡、常州、扬州、镇江、南京,以及杭州、嘉兴、绍兴、宁波、舟山等地。

吴侬软语一词,最早出现在清末吴趼人的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七六回:“他们叫来侍酒的,都是南班子的人,一时燕语莺声,尽都是吴侬软语。”而郑振铎在《苏州赞歌》中说:“吴侬软语的苏州人民,看起来好像很温和,但往往站在斗争的最前线。”

吴侬软语通常用来描述苏州腔,有时也用来描述上海腔。无锡话、嘉兴话、绍兴话、宁波话等都不如苏州话、上海话来得温软。一种方言好不好听,主要取决于语调、语速、节奏、发音、词汇等。吴语保留了浊音声母,有七八种声调,留了入声。一种方言如果语速过快,抑扬顿挫过强,会称这种话“太硬”;如果语速过慢,缺乏抑扬顿挫,会称这种话“太侉”。苏州话语调平和而不失抑扬,语速适中而不失顿挫,有些低吟浅唱的感觉。

今日习惯“吴越”并称,指江南吴语地区。而越人,是先秦时期华夏文明圈对长江中下游及以南部族的统称。壮侗语族、侗傣语族先民与古代百越民族有一定关系,名词多是“正偏”结构,被修饰词在前,修饰词在后。如南方的一些方言,把“公鸡”说成“鸡公”。数千年前,吴越先民,不仅不说软语,而且说的是跟壮语、泰语关系密切的越语。

上古吴越人涉足中原文明逐鹿争霸时,就不可避免地要接触到汉语。公元前494年,吴越两国战于夫椒,越国惨败;越王勾践被俘三年,回国后蓄志图强二十余年,终于灭吴雪耻,这是“卧薪尝胆”的典故。在这段历史中,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文献——《维甲令》,这是一份勾践的备战动员令,通篇以越汉混合语写成。北宋僧人释文莹在《湘山野录》中记载:“你辈见侬底欢喜?另是一般滋味子,永在我侬心子里。”。

金庸小说中最著名的吴语描写,非《天龙八部》中阿碧的台词莫属: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小丫头,叫做阿碧。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这么)客气,叫我阿碧好哉!”阿碧微笑道:“两位大爷来啊来到苏州哉,倘若无不(没有)啥要紧事体(事情),介末(那么)请到敝处喝杯清茶,吃点点心。勿要看这只船小,再坐几个人也勿会沉格。”阿碧向段誉瞧了一眼,笑道:“我弹着好白相(好玩儿),又算啥绝技了?段公子这样风雅,听仔(了)笑啊(也)笑煞快哉(快笑死了),我勿来。”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大一个月,介末就摆起阿姊架子来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呒不法子,啥人教伊大我一个月呢?你用勿着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发要得意哩。”金老在《天龙八部》中有一段文字:“阿碧的吴语,书中只能略具韵味而已,倘若全部写成苏白,读者固然不懂,鸠摩智和段誉加二(更加)要弄勿清爽哉。”

苏州话,是历史最悠久的方言之一,保留诸多古汉语的浊音,保留平上去入的平仄音韵,保留尖团音分化,保留诸多古汉语用字用语,能够与古代韵书《切韵》《广韵》等基本匹配。苏州话一直是吴语的代表,其最大的特点是“软”,发音有腔有调,软糯圆润,声情并茂,富有韵味,尤其女子说来更为动听。多年前到江南旅行,听到古镇老妪“栀子花哎——白兰花!——阿要买朵白兰花!”“桂—花—赤—豆—粥”的叫卖声穿过里弄,听那甜糯婉转的声音,让人醉到了心里。

早在商代泰伯奔吴的时候,苏州话的前身——上古吴语就已经形成。先秦时期的汉语,分为夏、齐、楚、越四大方言,越方言是上古吴语。到了汉代的时候,上古吴语流传到东南地区,形成闽语。西晋末年永嘉南渡,上古吴语受到中原话影响,形成中古吴语。从唐代到清代,上层社会的精英较多是苏州人,并以话苏州话为荣。苏白又叫吴语白话,明代从江南的流行语言成为士大夫语言。越剧、昆曲、评弹都以苏白为标准音,苏州话成了四大白话之一:京白、韵白、苏白和粤白。清代开始出现苏州话小说,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是最著名的吴语小说,由文言和苏白写成,对话用苏州方言。到了民国时期,苏州话在上海的影响力最大,很多小说有大量苏州话的痕迹。

苏州人把下雨下雪,叫作“落雨”“落雪”。相比“下”字的直白,一个“落”字生动诗意了许多,或缓或急,或疏或密,无意间织就了烟雨意境。苏州人称未婚的女子为“大小姐”,乡下一带还有称呼“细娘”的。称孩子叫“囡囡”,称姑姑叫“娘娘”,称你为“倷”,这些平时听惯不足为奇,但变成文字落到纸上,似乎便成了戏文里的称呼,很是有趣。

苏州话除了入耳软糯,有时也非常幽默,如在某些名词前加个“小”字,看似不经意,但意思却大相径庭,或由贬成褒,或由敬变鄙。赤佬、瘪三,虽然皆为贬词,倘若在前面加个“小”字,马上变成亲昵的称呼,如“小赤佬”、“小瘪三”,还有“小猢狲”,无一不是长辈对小孩喜欢的昵称。在好婆、阿爹、爷叔等长辈的称谓前加个“小”字,又生出另外意思,“小好婆”是女小囡话多,并喜欢多管闲事;“小阿爹”是男性在家中哭闹无常,唯我独尊;“小爷叔”是说男孩调皮,软硬不吃。

苏州人说话带着儒雅的书卷气,像白话文夹带点文言文,透着古老的遗韵。要称赞某物,总会说:“蛮哉的或蛮灵的”。一个“哉”字想起古人说“不亦快哉”的韵味。苏州话遇上童谣是:“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今朝买条鱼烧烧,头弗熟、尾巴焦,盛勒碗里壁扑跳,宝宝吃仔豁虎跳。一跳跳到城隍庙,香炉腊扦侪翻倒。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我叫外婆蚕宝宝,外婆骂我小赤佬,宝宝乐得哈哈笑。鸡鸡斗,蓬蓬飞,一飞飞到稻田里,稻田里厢吃白米……”

我最初对吴侬软语没好感,软锦锦的喊个口号都不带劲。读了辛弃疾《清平乐·村居》的“醉里吴音相媚好”,想想那茅檐低小、溪流淙淙的江南农村风光,那声音就如同自己的祖父祖母一样亲切与温润。人生有时就像一个沉睡的梦境,直到有天偶然读到一段文字:吴音,自古称为“吴侬软语”,一向有“软、糯、甜、媚”之称,说起来婉转动听,尤其姑娘说话时珠圆玉润。即使她们话已说完,仍有余音袅袅之感。因此流传着“宁可与苏州人相骂,不愿与宁波人讲话”的说法。(尤玉琪《三生花草梦苏州》)我怀着满心的歉意,思念起那飘忽的、语速快快的,像疾走的少女身影一样、一不留神就会从眼前消失的吴侬软语,想到要翻翻自己并不熟悉的文献和书籍,以便能够更多地了解这种声音的来龙去脉。

而稍一涉猎这方面的知识,原来想象的许多东西都被解构了。对吴侬软语最初的感觉是它应该很小,分布有限,就像每天都在说它的苏州一带的女子一样,而稍微了解一点方言知识后,就知道其实不完全是这样。按照传统的分类框架,语言主要分为北方、吴、湘、客、赣、闽、粤七区,感觉就像是战国七雄一样,谁敢说吴方言是一种小语言。

从吴语中可以了鲜到:原始吴语由古楚语分化而来,汉代以来人口流动促进了吴语的传播,六朝晋宋之“江东”语与吴语关系密切,唐代吴语的地位逐渐巩固下来,吴语南北各片的状况在宋代巩固。吴语的祖语可以追溯到汉以至东楚时代,经过南朝以降脱离江东语独立发展,其形成至少应该不晚于唐代,宋代的吴语分布与今日没有什么大的差别。

吴语,又称江东话、江南话、江浙话、吴越语。至今有三千多年悠久历史,底蕴深厚。分布于今浙江、江苏南部、上海、安徽南部、江西东北部、福建西北部。吴语有诸多特有词汇和诸多特征本字,是江南人思维方式、生活情调、文化涵养、社会生产、风俗民情、语言习惯的生动体现。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