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贻琦先生的大师风范
郭松
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上,梅贻琦是一位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教师承担着最庄严、最神圣的使命。梅贻琦先生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这样的大师,既是学问之师,又是品行之师。”
梅先生在《大学一解》中,把好的师生关系形容为“从游”,老师如大鱼,学生如小鱼,“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大师没有好的学生,就像鱼儿离了水。大师没有水,将不再是大师。学生本来是小鱼,有了大鱼的指导,慢慢也会成长为大鱼。
1889年12月29日,梅贻琦出生于天津一个没落的士绅家庭,1904年,为南开中学第一期学生。1908年,入保定高等学堂。1909年6月,以全国第6名考取清华首届庚款留美生,1910年,入美国伍斯特理工学院。1915年,学成归国,到清华任教,被聘为物理学教师。梅贻琦给人的印象是“不爱说话”,他未婚妻韩咏华的同学跑去找韩:“告诉你,梅贻琦可是不爱说话的呀!”韩说:“豁出去了,他说多少算多少吧。”韩后来感叹说:“就这样,我和沉默寡言的梅贻琦共同生活了43年。”
1919年6月他俩结婚,梅贻琦在香炉营头条租了一个小后院,他平时住在清华的单身宿舍,只有周末才回到香炉营家中,1922年秋,搬入清华教工宿舍南院居住。从1931年12月,42岁的梅先生,就任清华大学校长,1948年12月离开清华。他出任校长后,在家中对公事只字不提,他夫人对清华内情了解很少,有时从别的教授夫人处听来只言片语。梅先生接任校长时,已是清华建校20年来的第11任校长,在他之前,每位校长平均任期不到两年。
自梅先生履职后,中间经历艰难万分的抗战,他有惊无险地率领清华师生,在时代风潮中乘风破浪。终身尽瘁清华的梅先生,被海内外校友一致誉为清华的“终身校长”。即便在1935年底清华学子呐喊“华北之大容不下一张书桌”的学潮澎湃,学生与校方矛盾激化时,学生也要声明一句:“拥护梅校长”。梅先生任校长后稳定校局,成就清华的高光时刻,成为任期最长的校长。这与梅先生忠诚、公正、清廉、谦和的人格有关,用大师论、通才教育、自由学术、教授治校等理念施政。
对于清华大学,梅先生是尽心尽力的。他虽身为校长,但在会议上,他总是寡言,却字字珠玑;每当讨论之时,他总是愿意听取别人的意见,“吾从众”是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陈寅恪曾感慨:“假使一个政府的法令,可以和梅先生说话那样谨严,那样少,这个政府是最理想的。”梅先生被师生称为“寡言君子”,学生不禁为他做了一首打油诗:“大概或许也许是,不过我们不敢说,可是学校总认为,恐怕仿佛不见得。”梅先生的“从众”是顺应民心,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之前降为“主任训练员”的体育教育家马约翰被他给予其他系科老师同等的待遇。一来是尊师,二来是重教。1928年,他还是教务系教务长时就提出:“须知体育之目标,不单是造就几个跑多快,跳多高,臂腿多粗的选手,不单是要若干银盾、锦标,除此之外,也许可以说在此之上,还有发展全人格的一个目标。”他认为体育不仅能健全身心,还能促进团结。不久,清华就获得“体育大校”的美誉。作为校长,梅先生礼遇教师,与教师共进退。华罗庚只有初中学历,只做过小学教员,但梅先生录取他进入清华任教,又将他从系资料员升为助教,还让他修习大学课程,送他到英国剑桥大学深造,待他回国后,梅先生又提拔他为教授。
梅先生主政清华和西南联大时,大师云集,英才辈出,涌现出李政道、杨振宁等诺贝尔奖得主,以及数学大师陈省身、林家翘和逻辑学大师王浩等;在1955年至1980年,中国科学院三次选出的473位院士(学部委员)中,有194名清华或西南联大师生入选,占41%;23名“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中,有钱学森、邓稼先、钱三强、王淦昌、周光召等14名清华或西南联大师生。有人曾问梅先生:“怎么你做了这么些年?”他笑着说:“大家倒这个,倒那个,就没有人愿意倒梅(霉)。”
抗战之前的清华,因有庚款基金支持,在大学中算是富有的。一般教授的薪水大概在400到600块大洋,就当时的购买力而言算高薪。历史学家何兆武曾回忆,他的姐姐那时在北大上学,一个月伙食费5块钱就够了,一学期的学费也仅10块钱。梅先生每月校长薪水600块,加上200元校长津贴,月入800大洋,北京当时一座普通四合院也就一两千大洋。然而美好生活毁于一场战争,长达数年的惨烈抗战,使百姓和社会消耗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战时百业凋敝、经济萧条,物价暴涨。与战前相比,1942年昆明物价涨156倍,到1943年,涨404倍,教职员工薪水仅涨10多倍。
物价初涨时,教授们的薪水尚可支应,后期每月薪资仅能支应三周生活,最苦的日子月薪仅够一周的开支。无钱买肉,教务长潘光旦一家捕鼠当肉吃;入不敷出,闻一多教授治学之外不得已治印赚外快;许多师生在校外兼职以纾时困;教授夫人已不能像战前那样安心做太太,相夫教子,不得不放下身段,使出浑身解数,各显神通,能织补的织补,能烹饪的烹饪。陈寅恪教授有诗云:“淮南米价惊心问,中统钱钞入手空。念昔伤时无可说,剩将诗句记飘蓬。”朱自清教授在感叹“米盐价逐春潮涨”的同时,“剩看稚子色寒饥”。中文系副教授萧涤非的境况更老火:“妻行骨立欲如柴,索命痴儿逐逐来。却笑蒙庄方外客,也缘升斗要人哀。”
梅先生有时拿包衣物到典当行去当钱应急,他夫人韩咏华和教务长潘光旦教授的夫人学做南方米糕,取名定胜糕。为顾全校长声誉,韩咏华只得隐姓埋名,穿上佣人服饰,提篮上街售卖,以贴补家用。他儿子为躲避日机轰炸,跑警报时跑丢了眼镜,居然无钱再配。晚年的韩咏华聊起在昆明时的困难:“经常吃的是白饭拌辣椒,没有青菜,有时能够吃上一碗菠菜豆腐汤,就是改善伙食了。”每次西南联大师生申请到政府救济补助,梅先生总是先让师生领取,不准在校的两个女儿和儿子领取。
西南联大建校初期,梅先生与蒋梦麟和张伯苓一同主持校务,三人难免有分歧,好在梅先生独挑重任,八年间独自执掌主要校务。他不忘初衷,凡事讲究一个“理”字,尽管他权势越来越大,但换来的是他更多的付出。梅先生和家人只是住在区区一个小巷里,他不仅不愿多收国家一份福利,而且还想尽办法替国家省钱。1941年,梅先生在成都出差,没想到西南联大一个电话打乱了他的行程安排。本来他已经订了机票回来,但他得知可以乘邮政车,为国家省下好几百块钱,立马退了机票。他没料到邮政车在半路出了故障,只好连夜转车,赶上西南联大的会议。有一次他已经和学生约好上课时间,可临近上课他才跑进教室,连忙解释道:“我刚才在街上给我内人的糕点摊守摊,她去进货了,可她办事不利,我告诉她八点我有课,她七点半还没回来,我只好丢下摊,跑来了,不过,今天点心卖得特好,有钱挣啊!”
梅先生家里贫寒众人皆知,有一次朋友到家中做客,夫人韩咏华都拿不出钱招待客人,她只好上街摆地摊,变卖孩子穿不下的衣服,卖得10元钱用以待客。梅先生省的每一分钱都投入学校建设中,他深知自己作为校长的责任,在常委会上建议:一定要保证全校师生不断粮,按月每户需有一石六斗米的食物,租车派人到邻近各县购运。1946年,梅先生回到北京,继续担任清华大学校长。1948年,紧张的局势使许多知识分子作出决定,留下还是离开。虽然许多人都希望梅先生能留下,可他说:“我一定走,我的走是为了保护清华的基金。假使我不走,这个基金就没有办法保护起来。”有另一派人想要拉拢他,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立场,他的离开是为了清华。
1955年,梅先生用清华基金会利息筹办“清华原子科学研究所”,也就是后来台湾新竹清华大学的前身。到了台湾,他奠定了清华的校格,被誉为“两岸清华校长”。1962年,为清华躬耕一生的梅校长在台大医院病逝,终年73岁,被葬于新竹清华大学,取名为“梅园”。为了纪念他,校友集资在梅园栽种花草树木,种下一个“梅林”。在梅先生去世后,人们惊讶地发现他的遗物里竟是一笔笔清华基金的账目,如此品格实在让人佩服。他对清华的爱,可以说至死不渝。梅先生为清华耕耘一生,获一世清白名誉,众人赞誉他为“永远的清华校长”,他当之无愧。“生斯长斯,吾爱吾庐”,梅先生用这八个字概括他与清华的不解之缘。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