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当年,我们的赶考

卢月文2025-09-06 03:40:39

当年,我们的赶考

 

作者:卢月文

 

又到一年一度的高考时节。这期间,家长不宁,考生着急,就连社会各界也统统为高考让路和尽可能地服务。武警站岗,交警管制,公安维持秩序,出租车司机免费接送考生,路过考场的车辆也自动禁笛。开考前一小时,各考场门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考前十几分钟,家长及闲杂人等自动离场,交警封路禁车,武警盘查证件,一切都在为学子们创造一个安静的考试环境,这叫同样是高考出来的我羡慕不已,也不得不叹社会进步之大。

四十多年前我们参加高考,虽没有古代学子们赶考的千里之程,但也有百多里之遥;没有古人的风餐露宿,但也不像现在的孩子们高考时的特殊待遇;没有发生可拍案的传奇故事,只是现在想来,我们的赶考过程也很有意思。

当年高考的考场是设在距我的老家约180华里的县城。到县城有两种途径,一是乘坐长途汽车,单程 7毛钱,一是骑自行车。为保证按时参加考试,所以必须提前一天赶到县城,找考场,寻住处。如果乘车,往返车票加上吃住的费用得几块钱,现在看来几块钱不值一提,但当时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们用一组数据来说明:到县城乘车往返的路费是1.4元,乘车参考的话,需要在县城住三天。住宿费即使是车马店三天也需要3块;三天共吃9顿饭,每顿省的吃也得吃两个馒头,每个馒头是5分钱2两粮票,三天需9毛钱,这样三天下来共需5块多,加上不可计花费,至少也得7到8块钱。如自带干粮骑自行车,则只住两晚,第三天下午考试结束后即可返回,这样就可节约4到5块。       

当时的农业社,一个壮劳力劳动一天的工分为一个工,年底核算时,一个工分的红利是5分到1毛钱。按1毛计算,这7块钱得一个壮劳力头顶烈日或身披严寒干70天。这指的还是正常年景,倘若遇天旱或雨落的灾年,那么这7块钱的收入需要更长的时间。

长期以来,我们的认知是,农村的落后、农民的贫困是本该如此,然而,当你梳理一下共和国的建设史便会发现,从建国开始到78年实行改革开放,共和国用了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便由一个农业大国迅速进入工业文明,跻身于世界八大工业强国。这在包括欧美资本主义国家在内的世界各国的发展史上是个奇迹。但是,这工业体系建立的资本来源,则很少有人知道绝大部分是中国农民贡献的。据中国人民大学的一位教授统计,截止改革开放的1978年,中国工业的固定资产总值是1200个亿,这1200个亿中,国家从农民身上提取的劳动剩余就多达900多个亿,由此可见,中国农民为奠定共和国的经济基础是做出了巨大贡献的。这才有了劳动一天仅仅只有甚至不到1毛钱的收入,以至于我们参加高考的几块钱食宿旅费不得不精打细算。

参加高考的同学中,家境好点的,亦或是家里重视的,家长一定会想方设法给带足食宿路费,让乘长途车参加考试。家庭困难的同学,只好自带干粮,骑自行车赶考。

不要小看这180里,现在是柏油路,开车也就一脚油门几十分钟的事。当年是一条不宽的砂石公路,路面被车辆碾轧的凸凹不平,活像洗衣服的搓衣板,我们称作搓板路。汽车行驶不仅一路颠簸,而且荡起的砂石尘土一路尾随着汽车,车过后,尘土依然飞扬几百米不落。当年长途汽车的窗户是推拉式的,密封不好,甚至破损不堪,到达目的地时满身都是尘土。骑自行车则更是一步一颠,还要时不时的在汽车荡起的尘土中穿行,到了县城无一例外的灰头土脸。

45年前的1978年7月初,即临考的前一天,为了省钱,我们几个发小及几位同学相约,从老家骑自行车出发。

当时的所有行囊是,一个书包,装的是数理化、语文课本、手抄本的政治复习资料、七八个月饼大小的玉米面烙饼和腌咸菜,再就是3块钱3斤粮票。

早七点多,乘天气还算凉爽我们出发了。

刚出发的时候,十几个人一路说笑着,还时不时地或双手脱开车把展示一下车技,或飙一会儿车,有时候还要猛追一会儿汽车。或许是年轻人心性,没有要骑行180里的惆怅,也全然忘记了赶考的压力,似乎只是一次“郊游”。但七月热风似火烧,没骑行几十里,已是汗流浃背。渐渐地大家就像路旁毒日下晒蔫吧了的庄稼一样,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息和自行车吱吱扭扭的摩擦声。

途经一个个村庄,有三五个或十几个认识的不认识的同样骑自行车赶考的青年,慢慢汇集成几公里长的约100多人的赶考大军。头顶的太阳灸烤着这支穿着破旧、行色相似的队伍,在这漫长的“征途”上,形成了一道不算亮丽但绝对是引人注目的风景线。

天的风云没变,但自行车的祸事却不断。一路上,不是这个的自行车链条断裂就是那个的爆胎,每每此况,大家只好一块推着到就近的村庄修补,严重影响了“行军”速度。直到下午约一点多到达了离县城约20多里的一个水渠旁,又累又饿又渴但却胜利在望的我们,才瘫坐在水渠上的几颗小树下稍事休息,开始“共进午餐”。

由于没有远行的经验,所以既没备水杯(其实也是没有水杯可备,)也没带筷子。陆陆续续赶上来的考生,拍拍尘土依渠席地而坐。或许都是年轻人容易沟通的原因,也许是共同赶考的“相怜”,一路走来的百十来号人,自然就熟络起来。大家各自拿出自己的干粮,互相谦让着穿换着吃。除了几个同学的是玉米面掺和了白面烙的饼颜色浅一点外,几十人差不多都是清一色的金黄色。如果说有点区别的话,那就是圆锥形的窝头和沾了点油烙成的玉米面饼。如果说还有不同的话,就是有几个同学的窝头或饼里掺和了点糖精,吃的时候稍稍顺口而已。

午时三刻,气温达到了一天中之最。毒热的太阳就连我们的唾液也蒸发干了,以致一口干粮吃进嘴里咀嚼半天就是咽不下去,没办法,只好用手捏几条咸菜丝就着吃。干渴难耐,便扒拉开渠里水面上漂着的绿苔用手捧着喝。后来,每每看到电影《上甘岭》里志愿军战士在坑道里吃干粮的情景时,喉咙里总是感觉又干又涩。

就着渠水没吃几口干粮,不远处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原本散落的人群几分钟就挤到了一起,原来,有三个考生或躺或爬,脸色煞白,满头大汗,其中一个呕吐不止的是我的同学。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大家不知所措。幸好一路上一个身体强壮的、我们称作“大个儿”的小伙,一边告诉我们这三个人是中暑了,一边招呼几个人把病人抬到树荫下,脱下衬衣在渠里蘸了水,分别把水拧到病人头上后,飞快地跨上自行车向着县城的方向急驰而去。这时候,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互相招呼着,有几个脱下衣服为病人扇风,有几个按照大个子的办法,用衣服蘸了渠水拧到病人身上。大约半小时后,大个子一手托车把,一手紧握着药盒飞驰而来,把自行车一甩,顾不得擦把汗,把药分别灌进了病人嘴里。一个小时后,三个病人才渐见好转。松了一口气的我们,纷纷向大个子投去了感激赞许的目光。几十年后,每每谈及高考,当年百人骑行赶考、渠上穿换“进餐”、照顾中暑“同年”的情景历历在目,当年呕吐的、后来成为国企高管的我的同学更是感慨不已。遗憾的是,我们至今不知道大个子的姓名,只是,时间过去几十年了,然大个子的形象不曾模糊过,依然是那么高大!

有道是,人不远行,不知世界之大。当进入县城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了原来还有比我们公社所在地的村庄还要大的地方。当时的县城不像现在马路宽阔,高楼大厦林立,那时楼房还很少,但一眼望不到边的一排排整齐排列的四合院砖瓦房,自行车走上去居然没有声响的柏油路,那么多悠哉悠哉骑自行车的人们,飞驰的摩托车,穿梭不断的各种汽车,十字路口变换的霓虹灯,这一切的一切,足以让第一次从偏僻乡村进城的我感到世界原来这么大。特别是二层楼的商店,比我见过的最大的建筑——我们公社气势宏伟的二百货气势还要宏伟。我隐隐觉得,世界上可能还有比县城还要大的城市,听说过的北京,是否比比县城还要大的城市还要大?没有诗,但远方却就此植入了我的思想深处!

各地赶来的近万名考生,叫县城平添了熙攘。在确认考场的人群中,遇到了先到的同学。在同学引领下,我们一行几十人租住了就近的几间民房。十个人一个屋,房租是一晚3块钱,这样我们每人每晚出3毛钱。没有被褥,没有枕头,也没有开水。房东是五十多岁的老两口,看上去很精明。当有同学提出被褥的要求时,老两口一脸的不屑,一副爱住不住的样子,告诉我们要被褥也可以,但必须是被褥枕头有一件多加3毛钱,开水一壶再加2毛钱,否则“爱你”没商量。为了省钱,我们只好裸睡,口渴了就嘴对着自来水笼头吹。

好热的夜,院内屋里被腾腾热气笼罩,我们只好坦胸露肚,头枕着书包躺着。如果关门,那么无疑是在蒸笼里睡觉,如果不关门,则各种小咬悄没蔫儿地没准叮你身上什么地方,防不胜防,只好半掩着门。好在玉米面饼是个好东西,不仅抗饿,就上咸菜再用凉水送下,会很快产生沼气,这沼气在肚里拧来拧去,便从“后门”排出体外,还会发出各种此起彼伏的响声,也许是这“沼气”加汗臭的味道太浓烈,自然成了一种熏香,小咬也受不了,或许是大家太累了,在没感觉如何热和怎么咬的情况下便呼呼入睡了。

谁知中午考完试回到租住的院子里时,一进院,便被房东数落了个狗血喷头。原来,半夜起夜的伙伴,就站在半掩的门里把尿撒在了门口。房东指着门口一大滩尿渍气愤地指责我们究竟是农村人,不讲究,没规矩,成不了气候。气到极处,不堪的语言也冒出来,最后责令我们清理干净,否则滚蛋。初出茅庐的这群小后生,还真的没见过世面,自觉理亏,只好洗耳听之任之清理之拉倒。殊不知,就是这群不讲究,没规矩,成不了气候的农村小后生,一个月后,将有不少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特别是经过十几年的努力打拼,这群人里,有很多人成为了科学家、工程师、国企高管、全国知名院校领导,行政级别上,上有厅级干部,中有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下有挑大梁的科处级官员。古人的话没错,“白衣出公卿,”“莫欺少年贫!”

考试的最后一天中午,因为就剩下下午考政治了,所以,身心相对来说放松了。受一个伙伴蛊惑,我们一起来到了一个专营面食的小饭馆。看价格,一碗素面是8分钱,肉面是1毛2分钱,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下馆子。一方面是父母劳作的艰难,一方面是挡不住的诱惑,权衡再三,在盘点了身上的资金后,狠了狠心,点了一碗素面,一碗肉面。吃了两天咸菜玉米面饼之后的面条,这在我们只有在过年过节和生病时才能吃上的的美味,太香了,以致连头都顾不得抬,眨眼的功夫就碗底朝天了。有伙伴似有不足,向老板要了一碗面汤,然后倒上酱油,拿出剩下的玉米面饼,一口饼一口汤,吃喝的也还津津。有他打样,我们如法炮制,面汤加酱油,味道相当不错到好极了。

人一生有很多难忘的第一次,这第一次下馆子,那素面、那肉面的香甜,那面汤兑酱油的好喝,叫我几十年了依然记忆犹新,而且至今对酱油仍然是情有独钟,以致现在烩菜、炒米饭或熬蛋汤,都少不了酱油!

考试结束了,带的干粮吃完了,馆子也下了,心理压力解除了,我们一身轻松打道回府。

盛夏的天黑的晚,这180里的归程不在话下,我们十几个人重新上演了来时说笑、打闹、飙车的一幕。然而天的风云不测了,我们刚踏上返程时还是晴空万里,谁知骑行了近百里时,老天从西北天际发射了浓浓的黑云,这黑云遮蔽了太阳,天一下子就暗下来了,而且这云喷发的很快,一会儿就穿过了我们的头顶向远方蔓延,紧接着,一道闪电过后,嘎啦啦一声炸雷,震落了一天瓢泼大雨。仅仅几分钟后,路面的积水越积越多,松软的砂石粘的自行车无法转动,我们只好抗着自行车前行。或许也是“因果报应”吧,人骑车很轻松,但车“骑”人却是太不爽了。

闪电越来越频,雷声越来越响,雨越来雨大,路越来越滑,好不容易挪到路旁一颗树下,我们攒到一起,一边避雨一边稍作休息。正当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一辆拉着半车青草的马车一路颠跑过来。车把式“吁”的一声停下车,急切地对我们喊到“不要在树下避雨,小心雷电”。待问清楚我们的情况后,告诉我们,前面不远处就是他们村,让我们跟他走。喜出望外的我们,抗着自行车,一步一滑艰难地跟进。终于挨到村里后,车把式把我们领到了生产队的饲养院,顾不得卸车,开了锁让我们进去,然后抱来一捆干柴立刻升火。告诉我们先烤干衣服,并让我们等他。大约一小时后,雨停了,车把式担来一担水桶,原来是一桶粥和一桶窝头。后面跟着的他儿子抗着几床被子,手里提的一包碗筷。望着这金黄的小米粥和同样金黄的窝头,不争气的肚子“有失体统”地“咕咕”个不停,但一壶开水尚且2毛钱,这粥,这窝头?我们下意识地摸了摸装钱的口袋,眼睛滴溜溜盯着两只水桶,干咽了口唾沫。车把式老叔似乎看出了我们的心思,笑了笑说:“孩子们,你们快吃,东西虽然不好,但是老叔的心意,不要钱,你们尽管吃。”一脸的厚道,叫我们不再有顾虑,但当我们端着热腾腾的粥碗的时候,大家好像忘记了吃饭,眼睛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爷俩身上,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

那一夜,我们的体内没有产生沼气,睡得很香。

第二天一早,吃完了爷俩送来的稀粥玉米面烙饼告辞时,我们集资了5块钱作为酬谢,但车把式老叔坚决地说,人一生谁都保不齐遇到难处,粗茶淡饭,不值几个钱,你们是秀才,能考出去也是咱们这一带乡邻的荣耀。

时至今日,这个中等身材,穿着一件发黑的粗布白衬衫,脸色微黑的车把式老叔的形象依旧那么清晰。以致后来我有了一点能力时,来找我办事的人,只要是家乡口音,我从来都不敢有丝毫怠慢,因为我记着车把式老叔。

几十年了,假节日探亲,每每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赶考过程中的往事便历历在目,这往事,这条路,叫我始终清楚我是从哪里来的!

古人说“事非经过不知难,”现在说当年赶考的事看似苦,但我们当年没觉得苦,现在也不是要博得人们的同情,只是想记录当年那段真实的历史,仅此而已!

 

2023.7.14日凌晨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