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棵无患子
作者:郭志锋
新学期一进校门,我又看见了门口那棵高大的无患子树。
这棵树太吸引我了。它不但长得高大帅气,形如伞盖,而且结出的果实竟是天然的肥皂。每当黄昏,同学们提着铁桶,都会到这儿捡几颗,然后到前面的小河里洗衣服。只要把圆圆的果实放在青石码头上,用石头一砸,剥了外面的表皮,再用手轻轻一搓,水里就会涌出一层又一层的泡沫,与商店里买来的肥皂几乎一样。有一次,班主任梁圣萱老师让我们写一篇作文,题目就叫《校门口的无患子》。他说:“无患子全身都是宝,它的根、皮、枝叶、果实都是药,就是枯死了,也能做柴烧,它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来了。”我因为喜欢这棵无患子,又在树下用大米换过卖糖人的麦芽糖,还与同桌将剥了皮的黑果肉当成子弹,互相扔,所以写得特别顺畅。果然,过了几天,梁老师将我的作文当作范文,不仅在课堂上表扬了一番,还贴在教室后面的宣传墙上。
也就从那时起,我对写作有了兴趣。此后,不光我的语文成绩相当拔尖,而且学科总分也是全年级第一名。由此,梁老师对我格外器重。他经常让我走上讲台,给同学们讲述学习心得。到了初三,又让我做副班长。那时,全校每学期都要组织学生上山砍柴(学校厨房用),为期一周。这一次,梁老师同样让我与后勤处的肖老师搭档,他负责过秤,我负责记数。却不料,同班同学中早有人对此心存怨言。身材高大的王斯平刚过完秤,转头就对我怒吼:“你凭什么不用上山?凭什么?”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指在我脑瓜上用力敲了几下。我哪见过这阵势,顿时吓得大哭起来。
第二天,梁老师立即召开班会,他没有我想象中的怒不可遏,而是轻声地问:“同学们,全班五十多个人,每次考试全年级第一名的是谁?又是谁在全校、全县的作文和数学比赛中经常获奖?”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梁老师接着又说:“而且他年龄最小、个子又矮,而学校确实需要一个记数的。那谁来记数呢?没办法,目前只能这样处理。”说完,他居然大笑起来。无疑,此举并非很公平、很妥当,但梁老师的这份“庇护”让我记忆犹新。
中考后,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中师,同时考入的还有同班同学莲。世事难料。三年后,梁老师居然从中学调入中心小学任校长,我和莲又成了他的部下。上班的第一天,梁老师就对我俩说:“还记得中学门口的无患子树吧?我们当老师的,就要做这样一棵树,把自己的一切全奉献出来。”从教的日子恬静而充实。1988年的某一天,梁老师突然走进我的办公室说:“志锋啊,你是我最看重的学生,我来替你做个媒。” 其实,我早已听说梁老师想把莲介绍给我,所以心里有点忐忑,回答时斟字酌句:“梁校长,谢谢老师的看重,但我是个小学老师,的确没什么竞争力。” 梁校长沉吟了一会,笑道:“志锋啊,你不要看不起小学老师。前几天,我在《教师报》上看到了你发表的几篇文章,写得不错啊。” 说罢,他迈着方步,跨出了我的办公室。
不久,梁老师告诉我,可以上门去提亲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骑着自行车,车上装着几斤猪肉、几斤饼干,还有几十个鸡蛋,跟着梁老师,向着莲的家飞奔。路上,梁老师告诉我,他已交待莲提前告诉她父母,就说校长周末来拜访。“现在,他们应该在家等候了。”梁老师嘱咐我说,“到了她家,你胆子要大一些,别畏畏缩缩。”
莲的家坐落于105国道边,一色的青砖到顶,加上青色的瓦片,在阳光下闪烁,颇有些引人注目。上完最后一道坡,远远的,我就看见她家的房子,好像紧闭着大门。梁老师还有些不相信,嘴里喃喃道:“不可能啊,我交待得清清楚楚。”等到我俩将车子骑到屋前时,才彻底看清,大门上的确挂着一把大锁,家里空无一人。学校里的民办老师康登茂,就住在隔壁村。此刻,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好远就喊:“校长,他们一家都在前面的田里种菜。”康老师跑到跟前时,我才看清他打着赤脚,脚上都是泥巴。看样子,也是刚从田里出来的。
过了许久,才见几个人从前面的山脚下走来,奇怪的是莲并不在其中。梁老师主动喊了一声莲的父亲“刘老师”(曾当过十多年小学老师,后来辞职回村做了村干部),他只淡淡地笑了一下,声音极轻地回了两个字“来了”。开了门,大家鱼贯而入,我提着礼物走在最后面。等大家就座后,我才开始将礼物一一放到客厅的饭桌上。可是未等我转身落座,“刘老师”一个箭步跨过来,双手拎起猪肉和饼干,“嗖”的一声,直接扔到了屋前的空地上。刹那间,我们都愣住了。此刻,空气也似乎凝固了。莲的母亲正在替客人倒茶,见此情景,手一抖,茶杯差点脱手而飞。梁老师气得脸都白了,口才甚好的他,一时变得结结巴巴:“你,你,什么意思啊?”“刘老师”显然不在乎撕破脸皮,大怒道:“招呼也不打,就上什么门,还懂不懂规矩?再说,这门亲事我坚决不同意。”说完,大步走进了左厢房。康老师吃惊之余,终于醒悟过来,他走到屋前,一边将东西捡起,一边自言自语:“没关系,我们带来的菜,自己烧火炒也没事。”他走进另一边的厨房,自己动手生火煮饭。
回家的路上,梁老师说,“刘老师”既不嫌弃我个子矮,也不嫌弃我家庭穷,唯一的嫌弃就是职业。他说,由此可见,小学教师在社会上确实没地位,被人看不起啊。说这些话时,梁校长的眼里闪着一丝泪花,末了长叹一声道:“唉!尊师重教,任重而道远噢。”
纳兰性德说:“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几个月后,莲拿着身份证找到我说,我俩去登记,尔后旅行结婚。我喜出望外,连忙买了一条“大前门”香烟和几包喜糖,来到镇政府。镇政府文书是莲父亲的老朋友,可他并没有阻拦,接过两人的身份证,只看了一眼,就“啪”的一声,盖上了镇政府的大印。
人生有多少喜悦,就有多少遗憾。某日,县教育局收到了一封举报信,罗列了梁老师好些莫须有的罪名。虽说查无实据,但梁老师还是被免职。其后,我从村完小调入中学,不久又被选调进县委某部门,接着通过公开招考,成了某县直单位的副局长。一天下午,莲和我买了些礼物去看他,他很惊喜。坐下后,我安慰他说:“梁老师,没什么大不了的,清者自清。”他微微一笑道:“志锋,我正试着写一本回忆录,题目就叫那棵无患子树。可惜啊,这棵长了几十年的树,现在居然被人砍掉了。”梁老师退休后,追随妻子(他妻子是上海下放知青)去了大上海,从此我们再没见过面。
三十多年过去,沧海桑田。康登茂老师和岳父也先后离世,80多岁的梁老师却有幸看到教师的地位正蒸蒸日上。但不知何故,我总觉得这棵无患子树依然还在,一直屹立在校门口,仍然那么苍劲,那么充满生机。
(原载2024年10月24日《江西工人报》)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