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约会
文〡牛寒婷
在泳池边上,她来来回回地走,眼睛盯着练习蛙泳的人。她会水。她又不会水。她是俗称的旱鸭子。小时候,在浑河浴场,父母教她简单易学的游法:头在水上,水下的四肢则是正儿八经的蛙泳动作。那时的浑河还不是装饰一新的城市地标,随随便便圈出一小块,便成了大浴场。在二十年前的浑河里,她不会换气。
她怕水,是真怕。无穷尽的水像海,令人生畏。即便一口气能游好几百米了,她还是提心吊胆。她怕与人“会车”,一不小心就被撞翻了,头没入水中,十有八九得呛水。呛水和被水吞没的恐惧,让她成了一只战战兢兢的旱鸭子。她讨厌战战兢兢。二十年后,她下了决心,非学会换气不可。双臂划水、抬头吸气、蹬青蛙腿,双臂伸直、埋头憋气、双腿夹紧。池边的观察让这些动作烂熟于心。但它们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头浸入水中的那一瞬间。巨大的心理恐惧会像水一样吞噬她。可生命不就是从水里来的吗。羊水是从无到有的生命的第一现场呀。看着微微晃动的水,感受着按摩她周身的水,她开始做心理准备,认真想象头没入水中的情形。可在这关键时刻,一部多年前的港台片撼动了她的心理建设。影片里,帅男美女在水下与人搏斗,男主人公败下阵来,他的鼻子不再排气,气泡消失,鲜红的液体从口鼻处流出,血弥漫在水里……这可不行,她迅速从大脑里赶走了电影。
她依然看着水面,一动也不动,像个虔诚的信徒。就一下。一下就好。有什么大不了呢。把心一横,她准备上刑场。她用鼻子猛吸了一口气——她没用嘴巴,怕张大嘴吸气的夸张动作会引来注意,用鼻子就够了,自己的肺活量没问题——憋住,一定得憋住。动作要快,磨磨蹭蹭是恐惧的帮手。终于,她一头扎进了水里,像小时候洗头时那样,闭紧眼睛。咕,咕咕,咕咕噜噜,噗噗噗噗,气泡陆陆续续地从鼻子里钻出来。她死死憋住气。她试着睁眼,睁开一下赶紧合上,眼睛感觉到了水的侵入,但好像也没什么。这下,她放松地张大了双眼。
清澈的池水里,池底的蓝色瓷砖在一束阳光的照射下异常明亮。发着光的蓝在她眼前轻轻摇动着。可惜,它只那么一晃,她的头就探出了水面。那一抹纯净晃眼的蓝,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呢。但挑战总归获得了成功。平生第一次,她主动让水淹没了她。第二次、第三次,不断地尝试,越来越容易,她在水里憋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恐惧吗?当然还有,但它被一些新的体验——比如水底的蓝给冲淡了。有时,她干脆漂浮在水里,只为看蓝。有一天,从这头到那头,她一口气憋了25米,像个沉溺在新奇世界里的孩子。那些咕咕或汩汩的声音,不全是从体内传来的排出气泡的响动,还有泳池水流循环的声音。在水下,声音是神秘的,连同池底的蓝,她想到了神秘的大海。
除了克服对水的恐惧外,还得克制对水下世界的迷恋,这让她始料未及。当然,不能总把头埋在水里,她开始练习换气。呛水是难免的,但会憋气了,没什么再能难倒她。练习。练习。练习。气息和动作配合得越发娴熟了。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青蛙。她不怎么担心与人相撞了,就算撞翻车也没关系。她不再怕水。
回到父母家,她得意地宣告,我自己学会了憋气换气。妈妈说,小时候就教过你,这么简单的事你却总是害怕。是吗?我怎么不记得教过。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没有过多地与记忆纠缠。记忆是徘徊在时间之外的。她只想着蓝色池底,像守着快乐的秘密,那闪光的蓝澄净又幽深,任光影摆布而变幻莫测,像是通往不知名的神秘处所。这让她想到了欧洲,想到了中世纪,想到了哥特式教堂里的彩色花窗,从高耸炫目的蓝色玻璃中流泻而出的蓝色日光,仿佛不再属于人间……她看见泳池里的自己一次次地被蓝迷惑,如同置身大海和天空的深处追随塞壬的歌声。原来,那是一场场与蓝色的约会。
(原载《水上运动》2025年第8期)
作者简介:牛寒婷,1979年生,沈阳人,杂志编辑,本科学经济,研究生读文学,偶有文章发表。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