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王国成2025-08-05 11:25:36

 

王国成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母亲就给我种下了东海龙宫的优美故事。她说海龙王就住在海底,那里有座水晶宫殿,檐角挂着珍珠帘,虾兵蟹将列队而行,龙王捋着长须坐在珊瑚宝座上。我每每听得入神,便问妈妈:“龙宫里有海鲜吃吗?”“你这没出息的,尽想吃的。”这大概不是妈妈想要的回答,但却是我真实的想法。即使在梦中,我也常梦见碧波深处闪着金光,有鱼群排成仪仗,引我向那宫殿游去。醒来时,枕畔犹有海鲜的腥味,疑是龙宫使者夜间来送美食留下的痕迹。这幻想伴我度过了童年,使我对那片蔚蓝生出无限向往。 

十二岁那年,我随邻家兄长翻越昆亭大岭,去洋沙山赶海。登至岭巅,忽见东海横陈于天际,朝阳将波涛染作金鳞万点,我们加快了赶海的脚步。第一次见到海的心情难以描述,赤脚踏上沙滩的刹那,潮水缓缓退去,露出一片黑褐色的滩涂。我们在一条狭长的抛石间摸蟹抓鱼。蛤蜊在泥穴中吐着水泡,招潮蟹举螯横行,我们追逐着,笑闹着,把捕获的蛏子装入竹篓。正午潮水回涨时,我们坐在礁石上啃着干粮,看浪花将我们的脚印一一抹平。 

后来我穿上蓝白条纹的海魂衫,真正与海朝夕相对。晴日里,艇首劈开的浪沫中常跃出银色飞鱼;月夜巡航时,磷光随航迹拖出长长的银河。但海也会撕去温柔的面具——那次遭遇台风,390吨的猎潜艇竟如核桃壳般颠簸,浪墙拍上甲板时,整艘艇都在呻吟。我死死攥住栏杆,看墨色海水如何将天空也染成混沌。当风暴止息,水平线上浮起第一缕霞光,才懂得何为劫后余生。 

女友初次来军港,恰是春末夏初。我带她走过三号码头,夹竹桃开得正艳,粉白花朵在咸风中微微战栗;蔷薇花攀着铁栅栏,将香气悄悄缀在她裙角;美人蕉则举着火炬般的红花,为我们的影子照明。潮声在防波堤外轻轻响着,她忽然蹲下拾起一枚贝壳,放在耳边听海的故事。月光给她的侧脸镀上银边,我忽然想起童年梦里的龙宫——原来最美的风景不在海底,而在身旁。 

如今我已明白,海之所以永恒动人,正因它永远在远方与眼前之间摇摆。我们追逐的,不过是自己投射在波浪上的那道光影。 

海是记忆的容器。每一个靠近过它的人,都会在心底留下或深或浅的水痕。我见过渔民出海前的祭拜,他们将酒洒向波涛,香烟缭绕中,皱纹里刻满对海的敬畏。也见过商贾在游轮甲板上举杯,香槟泡沫与浪花同样转瞬即逝。海包容着这一切,如同包容亿万年来所有投向它的目光——好奇的、贪婪的、敬畏的、爱慕的。 

有时我想,人对海的迷恋,或许源于生命最初的记忆。科学家说我们都是从海里爬上来的,难怪听到涛声会有血脉里的共鸣。潮起潮落,像极了呼吸的节奏;浪花的白沫,恍如母亲哺乳时的乳汁。这种关联太过古老,以至于任何语言描述都显得生硬。最好的方式就是沉默地站在岸边,让海水漫过脚踝,感受那微凉的抚触。 

海又是最诚实的镜子。它映照天空,却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晴朗时碧蓝如绸,愤怒时墨黑如铁。它不似湖泊刻意维持平静的表象,也不似河流永远匆忙赶路。海就是海,喜怒形于色,爱憎分明。这种诚实令人敬畏——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它会给你什么,却依然忍不住一次次靠近。 

我收集过许多海的碎片:青岛栈桥旁被磨圆的鹅卵石,鼓浪屿沙滩上残缺的贝壳,南海的珊瑚......它们躺在我的书架上,像一个个微型海洋。干燥的它们不再有咸腥味,但某个潮湿的夜晚,把耳朵贴近,仍能听见遥远的潮声。这些碎片构成了我对海的认知版图,比任何航海图都更私人,更真实。 

最难忘的是某个深秋黄昏,在渤海湾一处无名海滩。夕阳将整个海面染成血红色,远处渔船如剪影。沙滩上只有我和一位老渔夫,他正修补着一张破旧的渔网。我们没说话,只是各自望着海。后来他递给我一支烟,劣质烟草的味道混合着海风,竟出奇地和谐。那一刻我突然懂了,人对海的感情从来不是单方面的——海也在观察着我们,用它的方式。 

如今城市离海越来越远。孩子们通过屏幕认识海洋,他们知道鲨鱼的种类,却从未感受过浪花拍打小腿的触感。这或许是一种进步,但总让人觉得少了什么。就像知道玫瑰的学名却从未闻过它的香气,终究隔了一层。 

深夜写作时,我常想象自己站在某个岬角上。左边是沉睡的陆地,右边是无眠的海洋。这种站在边界的感觉令人着迷——既不属于此,也不属于彼,却又同时属于两者。海风带来远方岛屿的气息,或许那里正有人同样望着这片水域。我们看不见彼此,却在共享同一个月亮投下的银色航道。 

海教会我最重要的事,是关于界限的智慧。它明明由无数水滴组成,却能形成不可逾越的屏障;它时刻涌动变化,却始终是它自己。我们何尝不是如此?由无数瞬间拼凑而成,却妄想保持某种恒定。或许真正的成长,是学会像海一样——既有明确的边界,又保持内在的流动。 

潮声渐远,纸上已留下这些歪斜的字迹。它们终将干涸,如同沙滩上的脚印。但某个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窗帘,或许会有咸涩的风不请自来,提醒我那片蔚蓝永远在那里——在远方,也在心底;在记忆里,也在梦境中。它不因我的来去而改变节奏,却慷慨地接纳所有投向它的目光与幻想。这便够了。 

是呀,从热情到平淡,是时光的打磨;从平淡到珍惜,是内心的成长。 

 

作者简介

王国成,宁波人,现居南京。1974年至1991年服役在海军东海舰队。1977年在《前线报》发表散文处女作《橄榄岛上的金丝燕》。以后在《解放军报》, 《人民海军报》,《浙江日报》,《宁波日报》,《福建日报》,《文学青年》,《青春》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数百篇。长篇报告文学《海上猛虎》,1988年由上海百家文艺社出版,20年后,中国文化出版社再版。作品先后获得过特等奖,一等奖 ,二三等奖多次。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