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有一种围城叫钱锺书与杨绛

郭松2025-07-29 17:08:02

有一种围城叫钱锺书与杨绛

 

郭松

 

“婚姻就像一座围城,围城外的人想进来,围城里的人想出去”,多数人对“博学鸿儒”“文化昆仑”钱锺书《围城》中的这句话是熟悉的。

但是,钱锺书先生与她的妻子、著名翻译家杨绛女士,一见倾心,相濡以沫,岁月长情,构建了一座两人永远都不想出去的围城。

1932年的春天,杨绛去看望在清华借读的同学孙令衔,孙令衔正要去看望表兄,表兄当时是清华才子的钱锺书。钱锺书与杨绛的一见倾心,在清华学生宿舍古月堂的门口。

在中年时期,钱锺书在诗里描述了初见的情景:“頡眼容光忆初见,蔷薇新瓣浸醍醐;不知腼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杨绛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也追述了她对钱锺书的第一印象:“初次见到他,只见他身着青布大褂,脚踏毛布底鞋,带一副老式眼睛,满身儒雅气质。”

之后,两人开始交往,钱锺书鼓励杨绛报考清华外文系研究生,并时常给予帮助辅导。1933年,杨绛一考而中。二人的感情也在清华相处中升温。这年初秋,钱锺书从清华毕业回到无锡老家,暂时不能与杨绛见面。相思的煎熬使钱锺书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他写了一些爱情诗,比如:“依穰小妹剧关心,髾瓣多情一往深;别后经时无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

这是钱锺书对杨绛的想念。虽然钱杨二人通过书信谈情说爱,但是双方都未告知父母。杨绛给钱锺书的一封信被钱父钱基博拆开,信上的内容是这样的:“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母、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彻终不受障碍。”钱家觉得杨绛“乃如意媳妇也”,杨父对钱锺书的印象也极佳,视如“乘龙快婿”。钱锺书和杨绛在苏州订婚。钱锺书移居上海,在私立光华大学任教,杨绛仍回北京清华,完成研究生学业。

1935年初,钱锺书参加出国留学考试,学识渊博的他以最好的成绩,成为唯一的英国文学专业录取生。钱锺希望未婚妻杨绛一同出国,杨绛知道钱锺书从小生活在优渥环境,对日常生活不善自理,如果与他一同出国,可以照顾他,二人也免受两地相思之苦,决定在出国前结婚。1935年的7月,钱锺书和杨绛在苏州庙堂巷杨家大厅,举行西装婚纱、伴乐队演奏的西式特点的典礼。礼毕客散之后,二人迅速换装,带上出国的行李,由钱家人接到无锡七尺场钱家,举行叩头鞠拜的中式仪式。

钱锺书与杨绛便启程远赴英国,在海上整整漂流了一个多月,二人似乎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日子也过得不寂寞。新婚夫妻有个磨合的过程,在船上发生了唯一的一次争吵,是为了一个法文“bon”的读音。杨绛说钱锺书的读音带有乡音,钱不服,二人都说了一些伤感情的话。二人讲和后,说要商量,商量不妥,各持异议,不必求同。到达英国后,钱锺书入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攻读文学学士学位。为了节省学费和食宿费用,杨绛在牛津做旁听生,借住在一个叫老金的人家里。不久因为饮食习惯的问题,二人搬了出来,租住一个爱尔兰人的房子。搬到新居的第一天早上,搬家极度劳累的杨绛没有早醒,向来拙手笨脚的钱锺书竟然大显身手,把自己亲自做的,有黄油、果酱、蜂蜜的“西式”早餐,用小餐桌直接端到杨绛的床前,蜜味的早餐、蜜样的情意,让在异国他乡的杨绛满心欢喜。

料理日常生活繁琐的还是杨绛。钱锺书想吃红烧肉,国外买不来必备的配料。杨绛就多次试验,用雪利酒代替黄酒,做出了像样的红烧肉,钱锺书吃得高兴,杨绛心里更高兴。杨绛的辛劳钱锺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幻想仙人能给一副“辟谷方”,可以不用吃饭就长命百岁,赋诗一首:“卷袖围裙为口忙,朝朝洗手做羹汤;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谷方。”1937年5月,他们爱情的结晶——女儿钱瑗出生。躺在医院杨绛不能照顾钱锺书的饮食起居。被宠坏的钱锺书每天到医院探望杨绛,经常苦着脸对杨绛说“我做坏事了”:今天打翻墨水瓶,染了房东的桌布;明天弄坏了门轴,门上不了锁;后天额骨上长了一个大大的疔,疼痛难忍。产后虚弱的杨绛每次都微笑着回答“不要紧,我会洗”、“不要紧,我会修”、“不要紧,我会治”。

尽管在牛津的生活忙碌繁重,天生带有几分“痴气”的钱锺书,为生活增添了几分欢乐。一次,杨绛午睡未醒,钱锺书想趁机给她画个大花脸,刚落笔便惊醒了杨绛。没想到脸上的皮肤比宣纸还吃墨,杨绛把脸皮洗到快要破了,才勉强看不出墨痕。“理亏”的钱锺书不搞恶作剧了,而是画了一幅杨绛的肖像,上面画上眼镜和胡子,聊以过瘾。1938年,钱锺书和杨绛带着一岁多的钱瑗,乘坐法国邮船阿多士Ⅱ号回国。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外交官诗人冒效鲁。冒效鲁有一首诗反映与钱杨一家三口在旅途中的狼狈和自乐:“凭栏钱子睨我笑,有句不吐意则那;顾妻抱女渠自乐,丝丝乱发攒鸡窝;夜深风露不相容,绿灯曼舞扬清歌。喧呶聚博惊座客,倾囊买醉颜微酡。”经过二十多天的颠簸,他们才上了岸,上船时胖乎乎的“瓷娃娃”钱瑗,下船时成一个瘦弱的小婴孩,夫妻俩心疼的不得了。

此时国内,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南迁昆明,联合组成西南联合大学。钱锺书辗转赶赴昆明,到西南联大任教,杨绛带着钱瑗回到上海。钱家和杨家居处都十分狭小。杨绛母女有时挤居在杨家,有时挤居在钱家。杨绛应振华女校校长王季玉的邀请,担任振华女校上海分校校长,低调的杨绛勉为其难,自谓“狗耕田”。钱锺书与杨绛,只能靠鱼雁传递信息,倾诉思念之情。后来,钱锺书辞去西南联大的工作,到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任教。1941年钱锺书辞湘返沪,失去工作的钱锺书只能与杨绛厮守上海,苦度沦陷生活。1942年春,钱锺书被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聘为教授,拮据生活稍有缓解,钱锺书发愿: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在艰苦的岁月里,杨绛笔耕不辍,写出《称心如意》和《弄假成真》两部话剧双璧,就在杨绛的话剧创作如日中天时,为了满足钱锺书想写一部长篇小说的愿望,杨绛甘愿放下一切,做他的“灶下婢”。钱锺书小说《围城》1944年动笔,1946年完成。杨绛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记录了一段故事:有一次,我们同看我编写的话剧上演,回家后他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大为高兴,催他快写。那时,他正偷空写短篇小说,怕没时间写长篇。我说不要紧,可以减少授课时间,我们的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恰好,我们的女佣因家乡生活好转要回去。我不勉强她,也不另觅女佣,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劈柴生火烧饭洗衣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烟煤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锺书写的《围城》,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这种“灶下婢”的精神,让钱锺书无比感动。正如他在《围城》序言中写的: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由于杨绛女士不断地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

1949年5月,钱锺书和杨绛接到清华大学的聘函。两位曾结缘于清华,在此度过终生难忘的学生生涯,如今他们又双双回到母校,执掌教鞭。钱锺书主要指导研究生,杨绛是兼职教授。钱锺书和杨绛除了上课、办公、开会外,总是形影相伴,深居简出,晚上空余时间对他们来说,是青灯摊卷的好时光,他俩不愧是一对“读书种子”。1952年下半年,由于院系调整,清华变成一所纯工科性质的大学。在1953年初,钱锺书和杨绛被调整到北大文学研究所,从教授变成研究员。社科院朱寨一段回忆中曾这样记述:当年的中关村,真是名副其实的郊野风味。树木郁郁葱葱,田园绿荫,特别是夕阳余晖中,景色更是宜人。此时,钱钟书先生和杨绛女士在田间道路上并肩散步。

次年10月下旬,钱锺书和杨绛按照文学院的安排来到北京郊区下乡。期间,钱杨二人只能书信往来,以慰牵挂。杨绛后来回忆这件事:默存在家的时候,三天来一信,两天来一信,字小行密,总有两三张纸,同伙唯我信多,都取笑我。我贴身衬衣上有两只口袋,丝棉背心上又有两只,每袋至多能容纳四五封信。我攒了不到二十封时,肚子上左边右边尽是硬邦邦的信。很可惜,这些信并没有保存下来,全由火神“收藏”了。其实这些信谁都读得,既不肉麻,也无见不得人的话。杨绛在经过前几次“事情”之后,已经有点“神经质”,害怕将来“白纸黑字、百口莫辩”。信攒的多了,只好硬硬心肠,付之一炬。杨绛常后悔自己毁了“默存一辈子写的最好的情书”。

1977年上半年,钱锺书和杨绛到中国社科院工作,1978年钱锺书的《管锥编》出版。杨绛除了文学研究和翻译之外,创作了大量的散文、小说。随着岁月的流逝,钱锺书和杨绛年事渐高,身体状况开始走下坡路。1994年开始,钱锺书的身体一直欠佳,始为膀胱部位癌变,后发现右肾萎缩坏死。在钱锺书住院的近两个月里,杨绛在病房里放一张床,日夜服侍。医护人员和亲朋好友都让她回家休息一下,暂由别人照看一下,她却一往情深地说:“锺书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病中的钱锺书也十分心疼杨绛,劝她回家休息。晚上钱锺书失眠,杨绛陪坐,两人轻声夜谈。钱锺书拉着杨绛的手说:“你不失眠,最近睡的挺好,白天一累,夜里打呼噜打得跟咱家原先养的猫似得......”

这次病愈之后,钱锺书又多次住院,杨绛一直陪在身边。在钱锺书不能进食的情况下,杨绛每天在家里熬好鱼汤或鸡汤送到医院里。钱锺书还在病床上,1996年上半年,钱瑗因肺癌晚期住进医院。八十多岁的杨绛两处奔波,心力交瘁。1997年3月钱瑗病逝,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何等沉重的打击。但是,想想还在病榻上的丈夫,已经孱弱如纸片人的杨绛将失女之痛深藏,打起精神,全身心照顾钱锺书。但再好的照顾、再深的眷恋,也未能挽留住丈夫的性命,1998年12月,钱锺书也撒手人寰。弥留之际,杨绛始终陪在钱锺书身边,不停地用家乡无锡话在他耳边安慰。钱锺书停止呼吸,杨绛亲吻他的额头,久久地贴着他的脸颊。按照钱锺书的遗愿,杨绛为他举办了非常简朴的葬礼。在钱锺书的遗体被推进火化间时,旁人劝她离开,她说:“不,我要再站两分钟”。相濡以沫一生的伉俪,就此阴阳两隔。

1998年钱锺书去世后,杨绛还在为丈夫活着。年近九旬的她用无数个日日夜夜,将钱锺书留下的零散残破的手稿,一张一张精心拼贴起来,井井有条地整理好,并陆续付梓。2013年,102岁高龄的杨绛,得知香港的收藏人要拍卖钱锺书生前的“书信手札”。杨绛认为书信是丈夫的个人隐私,坚决予以阻止,叫停拍卖。杨绛不惜诉至法院,以拍卖公司的撤拍了结。这位百岁老人以顽强不屈的精神,尽显“护夫”深情。早年,钱锺书为感激妻子,在短篇小说《人·兽·鬼》出版后,在自留的样书上写下这样一句话:“赠与季康,绝无仅有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这是何等深情、何等中肯的评价。

失去钱锺书的杨绛,形影相吊,过去的点点滴滴不断浮现在眼前,在那些琐碎里,凝结着化不去的深情。爱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执子之手是一种境界,相濡以沫是一种境界,生死相许也是一种境界。在这世上有一种最凝重、最浑厚的爱叫相依为命、不离不弃。是天长日久的渗透,是一种融入彼此生命中的温暖。

2010年10月,杨绛在中秋节期间写下《忆锺书》的诗句,道出了对丈夫无限的怀念:“与君结发为夫妻,坎坷劳生相提携。何意忽忽暂相聚,岂已缘尽永别离。为问何时再相见,有谁能识此天机。家中独我一人矣,形影相吊心悲凄。”2014年,杨绛在上海《文汇报》发表《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其中有一段话:“我最大的功劳是保住了钱锺书的淘气和那一团痴气。这是钱锺书最可贵之处。他淘气、天真,加上他过人的智慧,成了众人心目中博学又风趣的钱锺书。每项工作都是暂时的,只有一件事终身不改,我一生是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这是一件非常艰巨的工作,常使我感到人生实苦。但苦虽苦,也很有意思,钱锺书承认他婚姻美满,可见我的终身大事业很成功,虽然耗去我不少心力和体力,不算冤枉,钱锺书的天性,没受压迫,没受损伤,我保全了他的天真、淘气和痴气,这是不容易的。”2016年5月,杨绛在北京病逝,享年105岁。

杨绛在2011年百岁之时,接受《文汇报·笔会》的访谈,说过这样一段话:“我是一位老人,净说些老话。对于时代,我是落伍者,没有什么良言贡献给现代婚姻。只是在物质至上的时代潮流下,想提醒年轻的朋友,男女结合最重要的是感情,双方理解的程度,理解深才能相互欣赏吸引、支持鼓励,两情相悦。我以为,夫妻间最重要的是朋友关系,即使不能做知心朋友,也该是能做得伴侣朋友或相互尊重的伴侣。”百岁老人,百字箴言,字字玑珠,句句真情。在这样一个滥情的年代,庆幸还有这样真挚浓烈的爱恋、这样情深意坚的伉俪,值得我们永远膜拜和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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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