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崽儿妹崽
郭松
我父亲是重庆璧山人,解放初期背井离乡到四川古蔺。古蔺人跟重庆人性格相似,说话做事都干脆直率,都崇尚快意人生。
重庆的夜景,对应的是山是水,没有山没有水的夜景,就不像重庆。在朝天门码头,长江与嘉陵江激浊扬清,滚滚东去,可直达海洋。
重庆以地理位置论,不可以山地视之。它是山地文明与大江文明的共同体,有山的峭拔与河的敞阔。正因为此,宋元时期,重庆就有“天生重庆”之誉。
长江黄河,在国人心中是一种特别的存在。在我看来,长江是重庆的血管,是重庆的魂魄,也是重庆的声音。其实,重庆城区段的长江,并非波涛汹涌、疾浪若奔,长江穿城而过,几乎是安静的,走到江边,也只闻内敛的流响。好比跟一个人靠得再近,也很难听到对方的血脉搏动。
然而,生命的温度与活力,都依赖于长江。上海昨天流行挎什么包包,穿什么裙子,今天就在重庆流行开了。这与时间和距离无关,而是对前沿的敏锐捕捉。重庆是个移民城市,浩瀚的移民潮,是从长江来的。近九十年前,长江下游民众,不愿做亡国奴,乘船或步行到重庆。这些人,被称为“下江人”。一时间,重庆街衢拥塞,五音杂处。起初,下江人是有优越感的,重庆实在太破,实在太穷,所幸的是,到了安全之地。可气没喘匀,就遭遇日军五年半的轰炸。共同的家仇国恨,使那些穿西装的,穿蓝布衫的,穿长袍马褂的,意识到彼此间没有别的身份,只有统一的身份,这个身份叫同胞。
下江人学会了重庆方言,成了地地道道的重庆人。天空日机轰鸣街道上炸弹横飞,重庆人躲在桌子底下,以手扣凳,哼唱戏文。侵略者烧毁了很多房屋,杀死了很多生命,但更多的活了下来,空袭过后,他们走上街头,不管是土著人还是下江人,都用重庆话望空怒骂:“你龟儿子轰,你龟儿子炸,老子有防空洞——不怕!你龟儿子凶,你龟儿子恶,老子要大反攻——等着!”这构成重庆声音的基因——旷达,坚韧,强硬。
抗日战争的胜利,四川人贡献很大,其中自然也包括重庆人。连重庆几大寺庙的僧侣,也走上街头,扑灭火灾,救死扶伤,称为“僧伽救护队”。红岩村、曾家岩、渣滓洞……更是一个时代的见证。如此接续下来,重庆人做事都很拼,靠着这股劲头,重庆活生生把自己打造成中外游客向往的“魔幻之城”。多年前我去重庆,住在洪崖洞一家酒店,乘电梯到22层,才是大堂,去大堂办入住手续,发现外面是条街道。办完手续,下到10层,才是房间。毗邻的几家酒店,分明跟这家酒店一般高,却一共只有8层,或者6层,但也可能是30层,它们是从另一条街道建起来的,完全晕头转向。
我这种晕头转向,在坐轻轨时也会产生。遍布主城区的轻轨线,蜿蜒在江城之间,身下大江横躺,近旁断岸千尺,而在断岸之上,可能是一棵树,也可能是一幢楼,还可能是一条街,风过处,流水的潮,岩石的硬,钢铁的冷,一起扑过来;如此众声喧哗,令人不知所措,并生出一丝惊诧,但因为心里有目标,又平添了笃定和安稳。那是高低错落、刚柔相济、山水共生的交响。至于夜景,江映城景,城沐江辉,望过去,色彩缤纷,绵延不绝,在心里说出两个字:壮丽!
这二三十年重庆的变化很大,很多重庆话都不再流行,年轻人都搞不清楚了,比如外哈儿、暴烟子老头、崽儿、妹崽、雄鸡公之类。可能是外地人,特别是外地年轻人,涌入过多,冲淡了重庆人的浓度,改变了重庆人的构成。北京男子称为汉子,上海男子称为小生,重庆男子称为崽儿。据考证,崽是孩的音变字。杨雄《方言》:“崽,子也。”李实《蜀语》:“谓子曰崽。”高士奇《天录识余》:“今北人骂顽童曰崽子。”重庆男子泼野放纵,总给人一种幼稚不成熟的感觉,因而被称为崽儿。不仅十几二十岁的自称崽儿,就是三四十岁的也常被人称为崽儿。不仅男子称为崽儿,女子也可称为妹崽。不仅水流沙坝的被称为崽儿,连文人学士也以当崽儿为荣。
重庆写家大腕莫怀戚君,不是常被称作崽儿而自得吗?重庆崽儿的形象,可在晚报《市井》版、晨报《谐趣园》版等报刊上找到。一本《重庆崽儿重庆妹》,一本《重庆十八怪》,竟然风行。多少人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笑一笑,百年少,还怪自得其意的。耿直,讲义气,善变,乃重庆崽儿的三大优势,却又透露出其幼稚味来。所谓耿直,不外乎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有钱就花,没有城府,不加考虑,不留后路,这不正是不成熟的表现吗?年轻人操社会,一个人势单力薄,就要与人结成兄弟伙,就要讲义气。到了一定年龄,还把讲义气作为为人处世的第一要义,说明并没有获得独立于世的本领和力量,还要像年轻时一样,依赖于他人。善变可以适应环境,可以有利于改革,但没有根基没有原则没有计划的变,只能是小娃娃水平。追风赶浪过头了的人,是发不起来的。更莫说变节、翻脸之类不道德的变,在重庆崽儿中何其多!
重庆崽儿干燥,动辄大吵大闹,“把子”连天,不堪入耳,吵不上几句就会动手。重庆崽儿讨厌正儿八经,即使穿西装也不周不正,见人油头粉面心头就不安逸,说不定还要故意踩别人那油亮亮的皮鞋一脚。重庆崽儿有时心黑,碰上外地来的人就乱整,敲一棒算一棒,敲了还要骂一句“外哈儿”。重庆崽儿喜欢重庆妹崽,受苦受累也要为她穿金戴银、吃喝玩乐提供后勤服务,给予全天候保障,却不知那些重庆妹崽偷偷摸摸去和不三不四的“棒棒”“勾兑”感情。把北京男子称为汉子,乃是因其粗犷成熟,把上海男子称为小生,乃是因其细腻文雅。重庆男于难道永远只能称为崽儿?永远长不大吗?
重庆妹崽,美在哪儿,各有说法。诗人舒婷说:重庆女子不就是腰扭得好嘛!听上去有些不服气,但她毕竟也承认,重庆因是山城,出门就上坡下坎,上坡时朝前倾,下坎时朝后扬,日久天长,妹崽的腰肢自然细长、灵动,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也给人舞蹈感。还有人说,重庆妹崽的脸好。这话经不起推敲,每个地方都有脸好的,人们以碰到的第一张脸或心里惦记着的那张脸去评判,属于审美和情感的个体判断。如果我也那样去判断,会说,重庆妹崽,美在英气。多年前,我在小龙坎,见一高挑妹崽过马路,披件呢子大衣,步子迈得急了些,大衣下滑,她目不斜视,肩膀一抖,大衣重新归位,那模样实在潇洒。
在冷冰冰的时间深处,川江峡谷间,活跃着一支滚烫的民族——巴人,巴人以渔猎为生,以弓弩为图腾,瑰丽的生存空间,让他们得山水之滋养,浪漫疏阔,乐观开放,能歌善舞——甚至临阵杀敌时也纵情歌舞;长时期的迁徙,又使之不惧艰险,韧劲十足。这就是重庆土著人的前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方人的口音,被地理和历史塑造,重庆人是那样来的,又依傍横贯东西的长江,加上抗战时期涌入成千上万的下江人,因此口音“向外”。不像成都,发达的农耕文明,使蜀人恋土重迁,某些时候,还视交流为畏途,因此口音“向内”。
重庆妹崽说话,属“干燥型”,如果你没跟她们见面,只在电话上听声音,你会觉得,这不是一个“姐们儿”,而是一个“哥们儿”。这是重庆妹崽的显著特征:既可视之为姐们儿,也可视之为哥们儿。她们从不弯弯绕,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言辞爽脆。日子过得不容易,多数人心事重重,而这时候,要是能听重庆妹崽说几句话,你会即刻发现,世界其实没那么复杂,世界其实很简单。重庆妹崽是一双手,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把你发霉的心事摊到阳光里晒。晒过后你才恍然大悟:白天黑夜折磨自己的,竟是那样微不足道。
重庆妹崽声音很好听,好听到过一阵就想听。现今重庆的好些家伙都说普通话了。几年前重庆一战友夫妻带着六岁的女儿来昆明,我请他们吃饭,餐桌上,女孩又唱又跳的,还让我跟她玩游戏,她讲的是普通话,我跟她说,玩游戏要说重庆话才有意思。孩子的母亲眯着眼睛,骄傲地告诉我:“我们女儿不会说方言。”看来,两口子在家里都跟孩子说普通话。这符合推广普通话的要求,但推广普通话不等于抛弃方言,方言丢失,就很难通过语言找到回家的路了。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