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的粉折
文/张健
席上肴馔层层叠叠,转盘慢悠悠地旋转,玻璃杯映照着光,泛出金波玉液之态。山里俏餐饮集团的孙董事长此时郑重立起,双手捧着一碗看似寻常之物,却郑重于席间介绍:“诸位,请尝尝自己面前这碗粉折,我们几经寻觅才恢复的家乡老味道。”盘中之物薄如雪片,弯弯曲曲,朴素无华。
我凝神看着,舌尖却仿佛已经触到了某种久违的质地。孙董口中的叙述,骤然间击中了心底某处尘封的记忆。我记起多年前在省图书馆古籍部翻阅《肥西县志》的情形——午后阳光斜穿高窗,尘埃在光柱里无声翻飞。我手指抚过泛黄纸页,目光停驻在五百八十六页,那油墨印着的字句仿佛有生命:“粉扎,多出县西北山岗区,用米配绿豆或黄豆,放水浸泡,经过轻微发酵后磨成浆状……”
彼时那冰冷铅字曾让我心头莫名温热,只因那描述的流程,竟与我幼时目见父亲劳作的画面惊人地重叠起来。至于那《光绪庐州府志》卷八风土志里所记丰乐河镇“多豆粉”的寥寥数语,更是无声印证了这风味的源远流长。
丰乐河,山南,岗集,老鹰拐,梅冲,豆酿、火酒、豆粉……粉折这一味,便在这片土地上无声地流淌着悠长岁月。
然而于我,粉折绝非纸页上冰冷的文字。它是父亲在腊月清晨忙碌的身影,是铁锅上蒸腾不散的白汽。腊月的霜,凝在草茎上,冷气砭人肌骨。工厂家属区我家厨房里的石磨率先醒来,“隆隆”地转动,那声音低沉而悠长,像大地深处传来的古老歌谣。将浸泡得微胀的米豆一勺勺喂入磨眼,动作沉稳而专注。浆汁沿着石磨的沟壑缓缓流进木桶,豆青米白之色相融,水汽中蒸腾着一种微酸、微甜的奇异气息——那是谷物在时间与水的催发下,悄然泄露出的生命密码。
铁锅烧得滚热,父亲舀起一勺浆,手腕沉稳一转,浆液便均匀地铺满了锅底。炉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映红了他黧黑而专注的脸庞。锅边白汽升腾,浆液迅速凝结成一张柔韧的薄皮。待边缘微微卷翘,他便用竹片轻巧地揭起,晾在铺开的竹匾上。不多时,满屋便悬垂着晶莹的饼皮,层层叠叠,恍如初雪悄然降临。
最后,父亲操起厚背菜刀,“笃笃笃”地落下,粉皮被切成均匀细条,摊在竹匾里,拿到阳台外晾晒。冬阳慷慨而疏淡,那粉条在光热中渐渐蜷曲,收拢,最终定格为一种沉默的姿态,仿佛一卷卷被精心捆扎的、无字的岁月书简。
父亲看着,嘴角才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食时,以滚水或热汤一冲,那微酸的香气便丝丝缕缕弥漫开来,朴素而温暖——那是父亲用粗糙的双手,在冬日里一遍遍揉搓、摊晒,又经阳光点化过的暖意。邻里间常互赠晒好的粉折,那朴素的纸包,是贫瘠年月里最醇厚的情意。
如今重见眼前这盘中物,薄如旧时,点滴麻油滋润下,竟煞为可口。孙董讲述着如何遍访乡野,艰难寻回这古法味道。我默默夹起几根送入口中,味道依稀当年,但口中咀嚼着,却总觉得有些东西已然在时光中磨损了。这粉折的滋味固然熨帖,却少了父亲炉膛前那映红脸庞的柴火气,缺了石磨低沉吟唱里那份沉甸甸的耐心,更没了竹匾上阳光穿过的细格光影所投下的温暖印记。那些曾经构成这食物灵魂的微末细节,竟已悄悄凋落于岁月深处,渺不可寻。
席间笑语喧哗依旧,碗中粉折一扫而空。我轻轻放下筷子。粉折如故,然而石磨的吟唱、铁锅的余温、竹匾上阳光的舞蹈,皆已无声地沉入时光的河底。某些滋味,虽能凭记忆仿制,却终如隔世之香。它们曾是我们血脉里的印记,如今却成了舌尖上欲寻不得的感叹。
时光碾过,那细切的粉条,便如我们在时空之间被寸寸裁断的脐带:它晾晒于往昔的冬阳下,从此再无法被任何汤水完全泡开。它已成了我们胃里永远一小块无法融化的、关于根的坚硬记忆。
父亲那沉默劳作的身影,连同旧日老屋阳台外悬垂的粉折,都化作了童年这本书里褪色的插图,唯有在记忆的幽微处,才偶尔投下清晰的倒影。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