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户口

王永德2025-07-25 16:02:39

户口

 

作者:王永德

 

2004年秋日的昆明街头,我攥着昆明市安置办开具的落户介绍信站在梧桐树下,泛黄的纸页在风里簌簌作响。在部队服役十三年,虽然还没有联系到工作单位,只仅仅是被昆明市先接收档案,但终于成为昆明市区户口,也总算是修成正果了。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迫不及待地给父母打电话说:我可以在昆明落户,而且是城镇户口了。说着说着,电话里父亲沙哑的嗓音突然哽咽了,我一下子读懂了他三十年未愈的心病。

几天后,当我在电话中告知父亲我已经在昆明落了户,电话那头的父亲因激动而不知所云,语无伦次,笑着笑着却默不作声了。这个曾因户口失去编制、患上肺病和腰疾、低头半生的男人,此刻正用长满老茧的手掌,隔着千里山河轻抚我户口本上崭新的“居民”字样。暮色漫过春城,我望着街边新挂的“人才引进”的横幅,突然明白我们两代努力人跋涉的,不过是从箱底到首页三厘米的距离。

1972年隆冬,一个年轻人背着发黄的军用背包站在老家县医院大门前。零下十几度的寒风卷着雪粒子,刮得他裹着补丁棉袄的脊背瑟瑟发抖。他就是我的父亲,从部队刚退伍,正准备安心在家务农时,突然被一位同村的大哥介绍到县医院当炊事员,却因他是农村户口而只能当合同工。户口,从此成为父亲的心结。

80年代中期,县医院取消食堂,父亲不能当炊事员了,只能改行当锅炉工。锅炉房里永远飘着呛人的煤烟,因为常年和煤打交道,父亲患上了肺心病、支气管炎、腰椎间盘突出等疾病。那年中秋,他搓着冻裂的双手蹲在锅炉房的墙角,听见拥有城镇户口的正式工分发月饼和奖金的欢声笑语从窗口飘进来,他默默地盯着炉火,黯然伤神。40年时光在火炉中烧成煤烟,直到父亲退休前几年,那盖着红印的转正文件才让他的户口页褪去墨写的“农业”二字。迁户口那天,母亲摸着簇新的户口本,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泪浸湿了衣襟,父亲沉默着把旧户口本上已经晕染的“粮农”字迹,用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摩挲成模糊的云纹。

我上初中时,一次自习课上,男生小华向女生小菊偷偷扔了个纸条,几个同学发现后装作没看见,却都在静静地观察,随即小菊写了个纸条又偷偷地扔向小华,这时纸条突然被“埋伏”已久的男生小兵从半空中截获,调皮的小兵展开纸条,面向全班同学大声念到:“对不起,我是城镇户口!”同学们哄堂大笑,被羞辱的小华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后来得知,小华父亲是县水泥厂司机,只把他哥的户口转成城镇户口,他和母亲仍是农村户口。而小菊的父亲是供销社职工,哥哥姐姐已成家,就把她的户口转为了城镇户口。那时候,只要是城镇户口就有机会被企事业单位招工,多数情况是被父母单位录用,称之为“顶班”,对贫困地区农村的人来说相当于捧着“铁饭碗”了。那么小菊到十八岁时也可以到父亲单位上班,是有工作的人,而农村户口的小华则前途渺茫。她非常自信地用“对不起,我是城镇户口!”这句话拒绝男生,语气中充满优越感,理由充分,回绝得很霸气!小华上完初中就去深圳打工,后来发展得非常好,在深圳买房买车安家。

我的初中同学小虎,就因为他父亲在县百货公司当科长,早给他办了城镇户口,直接顶班当营业员。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路过街上,看见小虎,他的墨绿色喇叭裤泛着光,头油发亮,正在关百货店卷帘门,转身冲我笑:“放学了吗?”声音轻快得像云雀。那一刻我在无限羡慕的同时,内心有一种“沧桑际遇寒风刺,泪洒乾坤叹人生”的无奈;有一种“岁月久矣家贫困,梦想迢迢心不舒”的落寞。

初中毕业后,我未能如愿考上高中,父母四处托人,最终得以在邻镇一所初级中学复读。然而新来的校长却对插班生设立了额外门槛——需缴30元的高价费。与此同时,为了激励学生奋发向上,又出台了一系列奖励机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期末考试成绩获得全班第一名者,可以得到30元奖学金,或是免缴高价费的优待。期末考试后,按当时惯例,各科试卷由课代表负责批阅。由于我语文功底扎实,自然承担起语文试卷的批阅任务。我与其他几位课代表暗中商定,互相“关照”。出乎意料,最终算总分时,我竟然荣登全班榜首,这一结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但因为我是留级生而并未过多追究其中原委。

我怀揣着预先准备好的说辞,找到班主任,提出免缴下学期高价费的请求。老师用疑惑的眼神审视着我,我忐忑不安地解释说,家里已经为我转了城镇户口,打算混完下学期就去县城工作。老师听后,表示此事需由教导主任决定。于是我跟班主任走进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教导主任同时是我的数学老师,他深吸一口烟,严肃地询问我成绩的真实性。面对他的质疑,我低头不语。班主任连忙拿出成绩单,证明我的考试成绩确实摆在那里。教导主任再次深吸一口烟,紧皱眉头,纠结地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并表示同意为我免缴下学期的高价费,但此事还需向校长汇报。回想起这段经历,我曾一度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然而如今想来,得意的背后,更多是对城镇户口所带来的种种优越感的渴望与无奈。

看着自己考学无望,而跳出“农门”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1991年10月,正在迷茫中的我突然听到征兵的消息,激动地跑到镇政府打听情况。回家后先把想当兵的想法告诉妈妈,望子成龙的妈妈无奈的叹了口气后说:“只有这个出路了,想办法当上(兵)”!她说着就带我到村支书家去说情,希望村委会同意我报名参军。

参军后才知道,户口啊依然那么重要!有极个别战友是城镇户口,他们优越感特别强,既不想考军校,更不想转志愿兵(后来叫士官),在部队几年,只要不犯错误,熬到正常退伍就可以安排工作。而像我这样的农村兵,在部队占绝大多数,我们一定要积极表现,小心翼翼地去努力,不论是作风纪律、政治学习,还是军事训练,都必须特别认真刻苦,想方设法想留在部队。可毕竟名额有限,想要留下,谈何容易!

那时的我多么希望自己能转成城镇户口,退伍后就不用到处打工了。看着一贫如洗的家,我无奈地踏上了归队的路途。后来得知,有几个战友就是在服役期间转为城镇户口,退伍后安置了工作。在部队的前三年,不论是学习、训练和工作,都会严格要求自己,争取在各方面表现突出,想方设法地留着在部队,只要服役满十年,按照政策就可以安置工作。后来转成士官,工作之余,又整天想着在驻地找对象,转业时就可以选择在配偶户口所在地安置工作。何况我所在部队的驻地是省会城市昆明。多希望能够心想事成啊。

上世纪9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如强劲的浪潮,席卷大江南北,无数人的命运在这股浪潮中悄然改变。富裕的曙光初现,各地纷纷出台政策,放宽农村户口转城镇户口的限制。那段时间,城镇户口竟也被明码标价“售卖”,5000元左右的价格,在当时堪称天价。毕竟,那时的万元户都如稀世珍宝般稀少,在老家建一院气派的拔廊房子,也不过万元上下。可即便如此,仍有众多人挤破脑袋,只为那一张城镇户口,只为给下一代谋个“城里人”的身份,拼尽全力也在所不惜。我有个小学同学,初中毕业后,家里东拼西凑了5000元,买了城镇户口,托人被招到县制药厂上班,没想到不过两年制药厂便倒闭了,他垂头丧气地又返回到农村务农。后来跟着表哥到新疆打工,经过艰苦创业,现在已是拥有500亩土地的农场主。

1993年8月,我从部队回家探亲。故乡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又热烈的气息,大家热议的话题,始终绕不开转户口这件事。家庭条件稍好的,赶忙为子女办妥户口迁移,有的甚至还精心联系好了工作单位,仿佛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城市的繁华之门。

同村的小鹏,是我自幼一同长大的发小。这日,他特意来到我家,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跟我分享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原来,他的一个远方哥哥,在兰州亲戚的帮助下,成功转了城镇户口,还当上了警察。这几天,这位警察哥哥从兰州回老家探亲,一袭公安制服,头戴笔挺的大檐帽,走起路来都带着风,神气得不得了。小鹏说着,眼中满是羡慕的光芒,那光芒里,有对城市生活的向往,有对改变命运的渴望。他接着告诉我,他爸妈得知这个消息后,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专门备了厚礼,去求那位警察哥哥。爸妈低三下四地说着好话,恳请他帮小华也找个工作,让小华能像他一样,走出农村,在城市里扎根。

那位“警察”哥哥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装模作样地沉思了许久,才勉强开口,说要准备两万元现金。这数字一出口,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可小鹏全家却激动得差点落下泪来。在他们看来,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于是,小鹏家开始了近乎疯狂的筹钱行动。家里养的骡子,那是耕地拉货的好帮手,被卖了;十几只羊,平日里精心照料,是家里的重要经济来源,也一只只被牵走卖了。还不够,又厚着脸皮找亲戚借了几千元,好不容易才勉强凑够两万元。

交钱那天,小鹏全家像迎接圣旨一般,小心翼翼地把两万元现金交到警察哥哥手中。“警察”哥哥一本正经地交待,这事要找他的大领导朋友帮忙,先转户口,再安排工作,而且事成之前一定要保密。小鹏一家连连点头,仿佛已经看到了小鹏穿着警服,在城市里风光无限的样子。小鹏眉飞色舞地跟我讲述这一切时,我却突然心生疑虑。那疑虑如同一颗种子,在我心里迅速生根发芽。我拉着小鹏,执意要去找他的“警察”哥哥当面问个清楚。

当我们终于见到那位“警察”哥哥时,我仔细观察他身上的警察制服。这一看,我的心猛地一沉——制服上的标签,赫然写着“保安”字样。警察哥哥察觉到我的目光,很不友好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敌意。那一刻,我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赶忙提醒小鹏全家要谨慎行事。可他们当时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幻想中,根本听不进我的话。

第二年,噩耗传来。小鹏满脸沮丧地跟我说,已经联系不上那位“警察”哥哥了。就像一场短暂的梦,梦醒时分,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无尽的悔恨。那两万元,如同打水漂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小鹏的希望,也如同被狂风卷走的落叶,再也找不回来。这场因城镇户口而起的骗局,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无情地割破了小鹏一家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让他们在现实的残酷中,摔得遍体鳞伤。而这样的故事,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又何止小鹏一家呢?

时光流转,2003年城镇户口带来的影响依旧在社会的浪潮中翻涌。那年8月,我的同事小冯从湖北大巴山区那片质朴的土地上,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某师范学校。在那个年代,考上师范学校就像是拿到了一张通往城市和稳定工作的入场券,全家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按照当时的规定,入校报到时必须将本人户口从农村迁入大学,也就是转为城镇户口。小冯的父母虽有些不舍农村的土地和熟悉的邻里,但想到孩子能成为“城里人”,拥有更好的未来,还是欢欢喜喜地帮他办好了户口迁移手续。那一刻,小冯带着对城市生活的憧憬,踏入了大学校园,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毕业后在城市里教书育人、安居乐业的景象。然而,2007年,冯毕业了,可就业形势却远比他想象中严峻。他四处奔波,投了无数份简历,参加了无数场招聘会,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在城市的喧嚣与迷茫中,他开始怀念起老家农村的那片宁静与温暖,怀念那熟悉的乡音、质朴的乡情和广袤的土地。

于是,小冯做出了一个决定——将自己的户口迁回老家农村。他满心以为,这不过是一件简单的手续,毕竟那里是他的根,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可当他来到派出所时,却遭遇了当头一棒。派出所的户籍民警一脸严肃地告诉他,从2004年8月起,考上大学的学生就可以自愿选择是否迁移户口,而2003年之前则是强制性迁户口。小冯的情况属于2003年入学的,按照规定,户口一旦迁出农村,毕业后就不能再迁回。小冯听了,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曾经让他满心欢喜的城镇户口,如今却成了他回归农村的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他望着派出所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充满了无助和迷茫。那段时间,小冯就像一只迷失方向的鸟儿,在城市和农村之间徘徊。他既无法融入城市的繁华,又回不去农村的宁静。城镇户口,这个曾经让他和家人引以为傲的身份象征,此刻却成了他心中沉重的枷锁。

和小冯的情况极其相似的还有老张。老张是我的忘年交。那天,已经回到老家的老张在电话里声音发颤,说他又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坐了半晌。春日的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脸上织出斑驳的光影,可他的眼神里却满是落寞,像被一团浓重的雾霭笼罩着。退休后的老张,心总飘向那片生他养他的鄂西山村。女儿在深圳成家立业,生活安稳,他没有后顾之忧,一心想着落叶归根。脑海里无数次浮现出老宅的模样:那几间土坯房,虽历经风雨有些破旧,却承载着他童年的欢笑、少年的梦想;还有院子里那棵老梨树,每年春天都会开满雪白的花,秋天便挂满金黄的果实,一家人围坐在树下吃梨的场景,温暖又美好。他盘算着,拿着多年来的积蓄,把老宅翻新一下,陪年迈的父母和兄弟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在熟悉的土地上安享晚年。

怀揣着这样的期待,老张踏上了回乡的路。一路上,他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心情如同那飞驰的列车,满是憧憬。可当他真正回到老家,站在村口时,却感觉一切都变了样。村子里冷冷清清,曾经热闹的打谷场如今长满了荒草,孩子们的嬉闹声再也听不见。年轻人都去城里谋生了,只剩下一些年老体弱者在村子里守着。老张的父母住在弟弟家,弟弟一家也常年在外打工,家里显得格外冷清。老张顾不上这些,他第一时间去了派出所,询问迁户口的事。派出所里,年轻的民警看着他的材料,皱了皱眉头说:“现在老家农村的户口全转为非农业户口了,而且根据规定,您这种情况不准迁入户口。”老张愣住了,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没想到,曾经让人挤破头都想拥有的城镇户口,如今却成了他回归农村的阻碍。

从派出所出来,老张又去了村委会,想问问翻新老房子的事。村委会主任一脸无奈地说:“现在政策变了,不准翻新老房子。村里的土地都有规划,而且年轻人都不在村里,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翻新了也没人住。”老张望着那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那是他的根啊,是他一生的牵挂,如今却连翻新的资格都没有。

回到家,老张坐在院子里,看着父母那日益佝偻的背影,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40年前,也是在这个院子里,公社的人带着转户口的红头文件进村,整个生产队的人都挤在他家门口看热闹。那时,刚收的麦子香气混着柴油味,熏得人睁不开眼。老张的父亲往公社干部兜里塞了半包红双喜香烟,笑得露出豁口的牙:“迁到城里当工人,张家祖坟冒青烟喽。”那一刻,老张满心欢喜,以为从此就能过上好日子。在城里的几十年,老张努力工作,从一名普通工人干到了车间主任。他拿着城镇户口,享受着城市里的各种福利,住上了宽敞的楼房,女儿也在城市里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家乡的思念却越来越浓。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想起老家那片熟悉的土地,想起父母那慈祥的笑容。

如今,他终于有机会回到家乡,却发现一切都变了。户口的限制让他无法真正融入这片土地,老房子的翻新计划也化为泡影。他就像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孤儿,站在农村与城市的边缘,进退两难。村里的夜晚格外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更显得凄凉。老张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思绪飘得很远。他想起了小时候在田野里奔跑的情景,想起了和伙伴们一起捉泥鳅、掏鸟窝的快乐时光。那时的农村,虽然贫穷,但却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而如今,一切都物是人非。月光洒在老张的脸上,他的眼角泛着泪光。他知道,自己或许永远都无法真正回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家乡了,但那份对家乡的思念,却会永远深深地埋在他的心底。

 

作者简介:王永德,甘肃省武威市古浪县人,曾在部队服役多年,现居云南昆明市,有散文、诗歌作品刊于《西藏日报》和诸多文学平台。

 

本文由史映红推荐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