榫卯的和合之美
郭松
榫卯,是中国传统木作的一种重要结构,凸出部分叫榫,凹进部分为卯。榫卯利用错位、限位、避让的观念,让构件柔和地组合为一体,达到牢而不固的效果。
和合,是中国传统哲学和美学的一个重要观念,自古以来,人们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树木成为沟通人与自然的使者,生于野,安于室,木材构造的物件或建筑,榫卯延续着和合的智慧与匠心。
每个生命个体都不可能孤立存在,总是在与另一些生命的联系中显现价值与意义。人们总是在山重水复中努力寻找和合,若能遇见,便是缘份,更是幸事。人们不言不语,却可以感受彼此的心跳;人们席地而坐,却可以感应彼此的悲喜。一个生命和合另一个生命,是大家都在热切盼望的美好。然而,有些人孜孜以求一生,怕也只能仰天长叹,一无所获。诗人胡晓光从木头的榫与卯中发现隐含的道理,将朴素的况味与深刻的哲思寓于《榫卯》中,他在《榫卯》一诗中写道:木头上/凸出去的叫榫/空出来的叫卯/榫卯是有意思的/它们彼此结合/说它们是咬合更准确/它们越来越紧密/两根木头是树时没有长在一起/榫卯让两根木头结合在一起,直至腐朽/钉子是后来的事物/跟榫卯比起来,钉子是没有意思的/它们只能硬硬地别扭地把两根木头钉在一起/榫卯有多么高级/它们可以伸到对方的身体里去/它们可以更稳固地完成造型/到撑起一栋房屋/多么神奇/房屋里那些人也像榫卯/榫卯/慢慢变成一种象征//我有一榫/已多年找不到卯了。
和合中的错位,简单地说就是留间隙,好多人认为榫卯是严丝合缝的,其实不然;榫与卯存在一定间隙,有一定的灵活性;木材会因为温度、湿度的变化而形变;榫卯的间隙,是为了适应木材的热胀冷缩,让物件或建筑适应季节变化,避免因膨胀或收缩而开裂或松动;榫卯间隙让物件或建筑的连接如弹簧一样,能够发生一定的形变;只要不折榫、不拔榫,就能晃而不散、摇而不倒。和合中的限位,可以理解为限制榫卯构件的位置移动;通过榫与卯的恰当组合、销和销孔的运用,限制位置水平方向移动。对于榫卯在垂直方向,即在构件导入方向的移动,物件或建筑大多使用重力锁定。和合中的避让,即不在一个交点相遇,在温湿度变化时同步伸缩,避免连接件膨胀导致的松动。榫卯结构牢而不固,是中国传统哲学和美学的观念。一凹一凸之间,达到巧妙平衡,看似矛盾实则互补。榫卯看似与现代生活存在一定距离,但并不妨碍人们对榫卯的认可和喜爱。
胡晓光的诗《榫卯》,语言明白晓畅,没有半点阅读障碍,一看就懂;诗的结构也清晰明了,推进平稳畅达,一读便知。诗的第一节在铺陈中推进诗意:榫卯是有意思的——钉子是没有意思的——榫卯是高级而神奇的——榫卯是一种象征。几层诗意在比较中推进,在想象中提升。诗的第二节只有两行,是诗意的拓展与延伸,让人眼前一亮,也心一笑:让普遍事理关涉个体生命,让个体生命处于不能和合的伤感中。这首诗易读易懂易感,是一首难得的佳作,物我相和,情理交融,充满和合之美:
一是阴阳之美。万事万物都有阴阳,中国传统哲学和美学认为,阴阳是维持力,可转化,可变化。榫卯就是一组阴阳,是中国建筑、家具及其它器物的重要结构,其特点是在物件上不使用钉子,利用榫卯结合加固物件,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和智慧。木头上/凸出去的叫榫/空出来的叫卯,而它们是有意思的,因为它们一阳一阴,阴阳结合,越来越紧密,密不可分,直至腐朽。两根木头的前世各自独立,两根木头的今生永不分离,靠的是一种什么力量?靠榫卯的和合。阴阳无处不在,意味无穷,诗人抓住榫卯入诗,将阴阳之美呈现出来。
二是比较之美。万事万物在比较中显优劣,在对比中明真伪,比较是认识事物的方法之一。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钉子是没有意思的/它们只能硬硬地别扭地把两根木头钉在一起,诗人一下子精准地戳到钉子的要害:生硬与强迫。诗人对钉子是怀疑与否定的,而对榫卯充满信任与肯定:榫卯是有意思的,因为它们可以伸到对方的身体里去/它们可以更稳固地完成造型,甚至可以高级地撑起一栋房屋。两种不同的构件在比较和对比中更加突显榫卯的价值与意义。诗人在比较中引出房屋里那些人,更为神奇的是他们也像榫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人阴阳和合在一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是多么的美好。
三是隐喻之美。诗歌写作时常运用隐喻和象征的手法传情达意、谋篇布局,象征借助隐喻来实现,隐喻依靠象征表达,两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榫卯在诗意的推进中已经不是木匠的手中之物,它们是隐喻,慢慢变成一种象征而艺术的力量。象征什么?象征阴阳,象征矛盾,象征物与物的完美结合,象征生命的相互和合,象征心灵的彼此呼应……更为有趣的是最后两行,我有一榫/已多年找不到卯了:诗人不用我是一榫或我像一榫这样的比喻,而用我有一榫这个隐喻,而且榫找卯已经多年,这样表达更加意味深长,更加刻骨铭心。除了诗人的榫缺乏与之和合的卯这层意思外,或许还有诗人自我的阴阳失衡,让人在忍俊不禁中共鸣,为诗人深深地婉惜。
春秋战国时期,工匠采用的榫卯接合方式已有数十种。比如在湖南长沙、河南信阳等地出土的战国墓葬中,燕尾榫、搭边榫、银锭榫等方式已经应用于棺材。《楚辞·九辨》有云:“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龃龉而难入。”以圆卯眼和方榫头难以匹配,来比喻双方意见不合、格格不入,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榫卯在当时应用的普遍。只是那时还没有榫卯一词,人们称这种接合方式为枘凿。
两汉至南北朝时期,榫卯的文字记述较少,但从发掘出的建筑遗迹和绘画、雕刻资料可以看出,这一时期出现了木建筑,以榫卯为基础的斗拱也基本形成。到了唐宋,榫卯在木建筑中的应用已经成熟和规范。《营造法式》一书图文并茂,是中国古代最完整的建筑技术的书籍,对后世影响深远,此时枘凿已被称为榫卯。宋人编著的程颐、程颢的《二程遗书》中记载:“枘凿者,榫卯也。榫卯圆则圆,榫卯方则方。”明清时期,随着人们逐渐从跪坐变为垂足而坐,高型家具大量出现,原本应用于飞檐斗拱的榫卯结构逐渐用于家具。
学者王世襄在《明式家具研究》一书中提道:“我国家具结构传统,至宋代而愈趋成熟。自宋历明,又经过不断的改进和发展,各部位的有机组合简单明确,合乎力学原理,又十分重视实用与美观。”这个结构便是榫卯。明清家具工艺之精确、扣合之严密、造型之古雅,令世人叹为观止。中国传统建筑工艺因尺度而各异,总体上分为大木作(建筑)、小木作(门、窗等)和细木作(家具)。无论哪种木作,工匠手艺的高低,榫卯结构便能清楚地反映。榫卯的存在让中国建筑形成发独特的受力结构——梁柱系统。建筑的梁柱系统通过柱子与横梁的交叠扣搭,以此支撑整个屋顶的重量,支撑起故宫巍峨的大殿,支撑起寺庙宏阔的大堂,支撑起独特的中国建筑。
在梁柱系统完成后,再以砖、夯土、木质板材等形式做墙,墙不参与承重,只起围护作用,可以非常灵活地设置。民间把这形象地称为“墙倒屋不塌”。梁思成见到的佛光寺的主殿东大殿,坐东朝西,面宽七间,进深四间,正面中间是5扇大小均等的板门。从建成之日起,历经1100多年一直未改动,足见梁柱系统之稳定。斗拱是中国建筑特有的、集榫卯技术的特殊构件。梁思成曾经说过:“斗拱在中国建筑上的地位,犹柱式之于希腊罗马建筑;斗拱之变化,谓为中国建筑之变化,亦未尝不可。”
斗拱是大型建筑的柱与屋顶之间的过渡部分,其功用在于将屋顶的重量传递到柱子上,再由柱子传到柱础。斗拱纵横叠交,形成一层斗拱群。佛光寺东大殿,斗拱纵横恣肆,威压四方,在现存中国古建筑中挑出层数最多,距离最远。东大殿的榫卯依结构分燕尾榫、方头榫、斜角榫等40余种。坐落于柱端顶部,承整个斗拱的,叫做坐斗。身形为弓,位置与建筑表面平行的叫拱。形式与拱一致,但方向与拱垂直的叫翘,翘之外向一端伸展延伸,斜向下垂,用于屋檐出挑的叫昂。在拱与翘的相交处,位于拱的两端,处在上下两层的拱间中,呈斗形的叫做升。斗拱的结合,就是斗上置拱,拱上置斗,斗上又置斗。林徽因曾说:“如果没有斗拱‘尽错综之美,穷技巧之变’,就没有中国建筑的飞檐翘角,就没有中国建筑的飞动之美。”
榫卯是结构方式也是思维方式,不仅适用于建筑、家具的设计,也让居住者和使用者在生活中体悟和合之美的中国关系,并以此理解社会关系乃至中华民族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松紧适度恰到好处,蕴藏“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中国智慧。中国古代木匠通过长期实践,练就了一身因材施用的本领,能够选择合适的木材运用在恰当的位置,甚至通过目测就能判断每块木头能承受的力量,将全部心血倾注在一榫一卯上,让每一件作品都具有顽强的生命力。
古人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明末文学家张岱赞木材工匠:“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能事。置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鉴赏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投,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盖技也而近乎道矣。”技艺精湛的工匠苦心孤诣创造出的榫卯精品,已经不只是形而下的技术了,而是近乎形而上的道了。榫卯结构通过组成部件的排列、组合,完成上下、左右、方圆、曲直等接合,让木制器物的轮廓简练而舒展,最大程度地展现出木材的美感。“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哲学和美学思想,就藏在巧夺天工的榫卯之中。一榫一卯,千变万化,历经千年,屹立不倒。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