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作协主题散文优秀作品(2)
——白城作协 抗战80周年征文散文优秀作品
鹤乡老兵
李秀军
老爸是抗美援朝老兵,出生在吉林省通榆县十花道乡光辉村东九江屯。想写老爸是从他去世那刻起,距今已有20余年了。每次提起笔,心在震撼、眼在流泪,历历往事涌进脑海,荡漾心湖。开篇几次都搁下,原因很简单,就是感觉老人家还在人间,还在我们身边。
老爸常说:人活着就得知足,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得活出个样来,让别人看得起。此话一直伴随着我,让我在逆境中成长、让我在学海里遨游、让我在工作上求进。他不但这样说的,自己也是这样做的。
听续奶奶讲述:老爸的命很苦,5岁就痛失母亲,出身贫寒,读了不到一年的私塾,就给人家打短工了。1950年3月,他自愿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不到18岁就当兵去了朝鲜,打小他的性格就非常倔强,不服地主、资本家的剥削压迫,更痛恨美国鬼子的侵略行为和狼子野心。他铁了心就想参军保家卫国,他不管年龄不足,不怕困难重重,不怕负伤牺牲,不惧山高路远,硬是穿着大表姐夫给的白茬羊皮袄,步行80多里路来到开通县兵役局。带兵的了解他不到年龄,不符合参军要求劝他回去,可他不肯悄悄地跟着去了火车站,找到带兵的军官说明情况,参军的目的就是保家卫国。他的真诚、坚毅和决心,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于是,他被破格被录取了,成为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战士,成为一名陆军步兵81师241团一营机枪连火箭炮手。
后来,据老爸讲,当时他们坐了三天三夜的“焖灌车”,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了鸭绿江,赶赴朝鲜进入战火纷飞的“抗美援朝”战场。从此,老爸丢掉了赶牛鞭,扛起了火箭炮,在连长、指导员,特别是在老班长的帮助下,很快掌握了射击、瞄准、发射、命中目标,打击敌人——美国鬼子的本领。
老爸经常念叨与他一起并肩战斗的、非常难忘的、十分感谢的曲祥班长。那时候,因为爸爸年龄小力气弱,每每行军时都是班长默默帮他背炮弹,手拉着手前进。并鼓励他英勇作战,帮助他积极向上,还介绍他入党直到当上班长。他怕爸爸想家,就给爸爸讲“好男儿,有志志在四方”;讲“岳飞抗金的英雄故事”;也讲一些逗爸爸开心的笑话。据老爸讲:他们入朝时还不是最艰苦的时期,先头部队已经把美国鬼子赶离“三八线”,他参加大小战斗10几次,每次战斗结束都发给一枚纪念章。朝鲜战场,由于军事实力相差悬殊,打得极其惨烈,老爸他们大多数都是白天在深林、山洞、战壕里休息。而在晚上,才神出鬼没、猝不及防地冲向指定地点,或转移到安全地方。那时,常常是头上鬼子飞机狂轰滥炸,地上鬼子围追堵截,而后勤保障给养供应不上,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环境真的很恶劣,条件真的很艰苦。当时流传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机拉粑粑。老爸说:抗美援朝的胜利,就是靠正确的军事指挥和人民志愿军的大智大勇和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
在我的记忆里,老爸一米八O的大个儿,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他性格内向,平时话语较少,可谓忠厚老实,一辈子没见过他请客送礼,更谈不上收礼了。老爸脾气又非常执拗,总是据理力争,坚持真理到底,他“宁愿翱翔中折翅,不求蜷伏下生息”。因此,得罪了很多人,特别是乡村领导,可他重来没有后过悔。而他对村里的困难户、五保户却非常好,每当逢年过节都要叫我把五保户孟二爷请到我们家一起吃喝。我们兄弟姊妹七个他从没打骂过,尤其是我,倍受宠爱,因为我身上有三个姐姐的缘故吧。
据母亲讲:老爸复员被分配到通榆县草原井队工作,因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就回老家了。在革委会、大队、村上,他当过党支部委员,副书记,畜牧大队长兼任后来成立的林、马场场长。而原始的交通工具是一匹枣红马,那个马鞍子我现在还记得呢。他曾荣获县人大代表、优秀共产党员、绿化造林模范个人等。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在一个傍晚,老爸下乡回来的路上捡到一条10米多长的撒绳。当时,邻居王大舅劝说:马上就分田到户了,这绳子可有用处,自己留着算了。老爸摇摇头说:这是公家的财产,我是党员干部不能这样做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绳子交给了生产队。老爸在村上干了一辈子,没有拿过、动过集体的一草一木;他走后也没有给子女留下任何财富,但却传给我们千金难买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道德品质和忠诚于党的坚定信仰。
晚年的老爸,仍然保持军人作风,坚守一名共产党员的责任与担当。将近七十岁了,他还是早起晚睡,每天忙个不停,而且还能跟上时代的步伐。有一年秋天,他应邀去山东我大表哥家串门,看见人家种植芝麻既高产又值钱,他就优中选优带回10斤种子,次年开春,他亲自指挥弟弟和弟妹,在自家地里试种,结果天遂人愿,当秋风送爽,半晌地的芝麻竟然产了1000余斤,来家收购市场价高达8元一斤。邻居们看傻了,小屯里炸锅了。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很多人前来求教、点赞,说老爷敢想敢干,敢于大胆试验、带头致富,以后好带领复兴屯村民实现复兴啊!用老爸的话说:人不论老少,都要求上进,跟着共产党走,一定会越走越幸福。
俗话说:“七十岁有个妈,八十岁有个家”这话不假。每逢过年、老爸的生日,我都会在家陪他小住几天。因为,妈妈有病走得早,他又不喜欢县城的生活。在农村都是老邻旧居的,说话、办事方便自由。夜幕降临,我们爷俩躺在火炕上,他便为我讲起他的战友、同事还有彭德怀老总等老一辈革命家的英雄事迹,他自己在战场上立过四等功两次,三等功一次,特别是1953年12月获得81师技术二等奖。
那晚,借着灯光我抬头看见东墙上他那些已经模糊不清,发黑了的奖状,以及参加市县乡各种会议的黑白老照片,有人大代表、优秀党员、劳动模范等。还有抽屉里的和平鸽纪念章、功勋章。他还多次和我提起,自己在开通县国书记小礼堂开过会,那时他非常兴奋、十分自豪。他说:人一辈子要走正道,坚持真理、感恩、孝道,让人尊重,自己首先要做到。
光阴荏苒,一晃老爸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几年了,但他的那些语重心长话语,一直激励我认真学习,努力工作,爱党、爱国、爱家乡,做一个有道德、有梦想的时代新人。
移动的江山
李雪莲
远远地又看见了这片麦地。
从一个叫盐铺的小村庄出来,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和一个朋友聊《长津湖》电影,他说他的一个亲戚参加过抗战,而且还健在,已经一百多岁了。我感到很好奇。他陪着我驱车30多里路,去拜访这位老人 。
这位叫孙井山的老人,虽然吐字不清,回忆参加抗战的情景,却如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此时,四周的庄稼已经郁郁葱葱。车子在狭窄的乡村公路上穿梭,好像强行分开道路两侧,向内弯折的树。
来时的这片麦地再次映入眼帘的时候,好像突兀的霞光,闯进了这漫无边际的绿色,这金黄的颜色,一下把气温抬高了好几度。
这是一片冰小麦,植株矮壮,马上就要进入收割期。还在吸肆意地吮吸着阳光,想要把更多的阳光转化成淀粉,想要籽粒更饱满。
在抗战80年的跨度里,因为孙井山老人清晰的记忆,保持了完整的连贯性。
他随着大部队开往战场,没有到前线参加战斗,分配在了后勤部队。
我回想孙井山老人在院子艰难挪动的情景,仿佛看到中国近百来的艰难岁月。每一个为祖国浴血奋战的人,都是一座移动的江山。
一片麦地在阳光下安静地生长,就像一个村庄,一个国家在安静富足的时间里,在和平的土地上生长着存在着。这是一个具象的粮仓,也是一个具像的和平。
站在麦地边上,麦穗,麦秆和阳光混合的味道,升腾起一种干燥的芳香,让人安静下来。
我第一次感觉到,成熟的麦地,是夕阳的模板,也是晨曦的模板,更是和平的模板。
孙井山老人给我讲,他是山东人,他是闯关东的时候过来的。他是在山东参加的抗战。当时因为敌人把补给线封锁了,吃的东西运不进来。班长吩咐他们四处找吃的东西,就在他们精疲力尽一无所获的时候,发现了一片麦地。
他们仔细辨别后发现是麦地。因为麦地被人畜践踏得不成样子,植株东倒西歪,刚刚抽穗儿的麦子,麦穗还处于灌浆期。但青青的麦杆儿上,麦穗儿还是所剩无几。
但孙井山老人和他的战友们还是欣喜若狂。
他们背着两大袋子麦穗儿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孙井山老人用不清晰的口齿说,他清楚地记得,夕阳里的麦地,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而战士们脸上的笑容,竟是一种战争胜利后的喜悦。
孙井山老人用更缓慢的速度讲着当时的心情:看到麦地的一瞬间,他首先想到的是可以吃饱肚子,然后就有一种回到家乡的感觉,就像站在了自己家的麦地里。
那天晚上,战士们吃到了蒸青小麦,每个人都吃得饱饱的。
战争结束回到家里后,孙井山每年夏天都会蒸一碗青小麦吃。
孙井山老人的女儿也在一旁陪着我们聊天,时时不时补充一下,她父亲和他们说过的一些战场上的事。
孙井山的女儿说,每当端起青麦子饭的时候,他父亲都会说,七班长古战在哪儿呢?八班长梁宝民呢?九班长陈喜山是不是回到了蒙古?
讲了一个多小时,老人一口水没喝,嘴唇已经干了。我们催促他喝一口水,他还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我问孙井山老人,当时开往战场的时候,怕不怕。他说,哪有时间怕呀,人家都打到你家门口了,还能怎么样?还手呗。
他还告诉我们,和他一起开往前线的,还有他舅舅。当时根本不知道分在部队,他自己分在后勤部队,他舅舅分在了前线,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接到了他舅舅牺牲的消息。当时他正在山上砍树。道路被敌人炸毁了,前线的补足运不出去,砍树是为了架桥。他把眼泪抹干,继续砍树。
就在我们感觉孙井山老人有点儿累的时候,他的女儿已经在院子的树荫下,支起了桌子切好了西瓜。
我刚想伸手去搀孙井山老人,他却摆了摆手。虽然走起来有些吃力,不用我们搀扶,也不用拄拐,他一步一挪地走到了桌子跟前,坐在了凳子上,自己拿起一块西瓜吃了起来。
我一边吃西瓜一边抬头看着树。这是我在北方这么多年没有看到过的树,我问孙井山老人的女儿,这是什么树,老人的女儿说这种树叫文冠树。
我问了一下度娘,她说文冠果成熟了以后很像古代文官的帽子,因此得名“文冠果”。度娘还说这种果实为蒴果,即果实成熟后会开裂。
文冠果是蒴果,所说的蒴果就是果实成熟后会炸裂开。炸裂开的文冠果真有点像文官的帽子,如果不是度娘的影响。我会觉得更像蓝铃花的样子。
文冠果去年的蒴果和今年的蒴果是同在。去年的是褐色的,而今年还没成熟的文冠果是绿色的。
我想到了一个词语:“累世同枝”。
孙井山老人,只是抗战中普通的一名战士。我们对那段艰苦岁月的感受,一方面来自文字,另一方面来自影视,今天我又通过一位老兵的讲述,近距离地感受到抗战的氛围。
从抗战到现在,所有为国家安危挺身而出的人,就像眼前的这棵文冠树的果实,累世同枝。
也许是听了老人给我讲的革命故事,也许是多年没有回到农村。看到院子里的一草一树一蔬,忽然有了神圣宁静的光泽。
村庄的一切都是缓慢的宁静的。鸡在墙角的土里刨着食,鸭子摇摇晃晃地啄着地上的西瓜皮,房顶上有一棵青草已经高过了烟囱。
此时此刻,孙景山老人一边吃着西瓜一边看着他的院子。
80年前,院子里的鸡鸭和房顶上的草和炊烟,还有他的家人,一定是他最大的梦想,也是80年前每一个中国人的梦想:和平地生活。
看着孙井山老人站了起来,在院子里蹒跚的挪动着,我忽然觉得,每一个且生命捍卫祖国的人,都是移动的江山。
百岁抗日老兵闫福锁的家国情
李志来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了蒋匪军。”近日,在湖北省黄冈市黄州区休干所一个清净的小院内,百岁的抗日老兵闫福锁,面对前来采访的媒体人员,回想 20 多年的戎马生涯,随口唱起了军旅歌曲《我是一个兵》。
1925 年 10 月,闫福锁出生在山西省昔阳县。1943 年,有着保家卫国梦想的闫福锁,离开耕种多年的故土,到太行军区一分区十团四连成为一名战士,1945 年入党,当兵期间参加大小战斗 30 余次。闫福锁 20 年的戎马生涯中,11 年在陆军部队,9 年在海军航空兵部队。1983 年 9 月,闫福锁从黄州区商务局光荣离休后,一直关心着黄州的经济发展建设。
岁月如风,离开部队 60 年后,那段枪林弹雨的岁月在闫福锁的记忆中不再那么清晰。但他仍然记得抗战开始时,他所在的部队驻扎在太行山打游击战,太行山是当时日军扫荡的重点地区。“战争比影视剧里演的画面要艰苦和残酷得多,缺衣少粮缺装备不足为奇,断胳膊少腿也是常态。”说到这里,闫福锁神情凝重。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闫福锁跟着部队从太行山来到河北省南部津南收复失地,解放邢台、邯郸等地。1945年10月,解放邯郸后,纵贯晋冀鲁豫解放区的平汉铁路成为国民党向华北、东北推进的主要干线。国民党派了第30军、第40军及新编第8军约 4.5 万人从新乡沿平汉线北进,旨在占领邯郸,打通平汉铁路。与此同时,我晋冀鲁豫军区部队在河北省邯郸以南地区也开始对
国民党军进行反击战役并取得胜利。这一仗,给闫福锁留下了深刻印象。
据闫福锁回忆,当年在第二野战军时,条件非常艰苦,不像现在的部队,住在营房,吃在食堂。在野战部队时,流动性很大。没有运输车辆,战士们全部靠两条腿走路,当时身上的装备很多,每个人至少要扛一条枪、120发子弹、4个手榴弹,还要带上自己的行李和一个米袋子,解决休息和吃饭问题。部队常常夜里行军,翻山越岭,负重前行,一晚要走几十里山路。路走得多了,汗水便浸湿了衣服,体温把衣服烘干,就接着穿。走累了,能有个地方可以躺下休息,他们就很满足了。战争是异常艰苦的,闫福锁记忆深刻的是 1947年2月,解放安徽亳州不久,国民党把老黄河重新挖开改道,把我军阻挡在下游。这时我军正日夜兼程赶往解放区,走到黄河边上,水深及腰,没有船,加上温度低风又大,战士们只能蹚水过河,也就是在这次行动中,闫福锁的双腿留下了腿疾,现在他的双腿经常麻木,没有力量。在解放河南杞县的战争中,闫福锁不幸胸腔中弹负伤,
转到后方医院,弹片没法取出,只能从身上取掉了一根肋骨保命,从此,落下终身残疾,受伤的地方,一到冷天就疼得厉害,豆大的汗珠往下淌。
1947年6月,闫福锁随部队一路从山东南下,徒步1000多里路,到达湖北,进入十八旅教导团。期间,闫福锁第一次来到黄州。1955年,闫福锁进入海军航空兵第五师十五团二大队,在这里,他终于住上营房,吃在了食堂。1963年9月,参军20年的闫福锁,离开部队,在黄州参加工作。
20世纪80年代,闫福锁任黄冈县物资局副局长。那时物资局承担着全县大型建设建材分配,黄州影剧院、地区医院、汽车站等都是在闫福锁的支持下建成的。老人常说,80年代的建设为现在的幸福黄州打下了基础。
1983年,闫福锁光荣离休。从工作到离休在家,他从没向党组织提出任何要求,也时刻告诫子女,凭自己能力生活,不要给组织添麻烦。
离休后,闫福锁的饮食起居由小女儿闫景玲照料,采访中她小心翼翼地帮父亲佩戴奖章。在闫景玲心里,父亲是一个大英雄,有这样的父亲是她一生的荣耀。她说 :“没有父亲这一辈老战士们的努力,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父亲这辈子吃了很多苦,我就想好好照顾他,让他吃好喝好,安享晚年。”
闫福锁是目前黄州区唯一健在的抗日老兵。虽已百岁高龄,依然精神矍铄,喜欢看新闻,关注国家大事,更关心家乡的经济社会发展,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共产党员,要永远学习,自强不息,不能给国家添麻烦。现在,我是真享福了。”每到逢年过节,各级领导来看望慰问他时,闫福锁总是这样感恩地说。
在老人家中,笔者看到了他年轻时身穿军装的照片,昔日刚毅少年,朝气蓬勃 ;如今,百岁高龄,眼神中仍闪现着对国家和人民的赤诚与热烈。“希望年轻一代时刻牢记,要爱祖国,爱人民,好好为建设国家努力学习、奋斗!”
小蓟花开
崔洪国
眼前一片漆黑。崔乐先被绑在村北头的那棵老柳树上,脚下是冰冷的雪,刀子一样的西北风,恶狼般舔舐着他。他周身疼痛。疼是从骨头里传来的,拉扯着血疼、肉疼、筋疼,似乎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疼。
崔乐先是抗战时期王署埠村的村长。他的辈分很高,是我太爷爷辈分,村里人平常里都尊称他为崔爷。
村子北头那棵歪脖老柳树下。来不及转移的村民被鬼子集中在这里。他们至死都忘不了那个夜晚:恐惧钳子般攫取着他们的心;从树枝缝隙中漏进的月光像撒落的盐粒,涩得人眼眶生疼;空气已经凝固,连吃奶的孩子都大气不敢喘……
崔爷被绑在树上,他的棉袄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补丁叠着补丁的粗布下,棉絮随着汉奸鞭子的起落而纷纷扬扬。
月亮惊悚地从云彩里探出头,心神不定地望着这群野兽的暴行。崔爷忍不住呻吟了几声,但随即咬紧牙关,将铺天盖地的疼吞咽了下去。
疼是鬼子和汉奸留下的。村子里的老人们记得清楚,在敌人的暴行中,他经历了滔天的痛苦。用刑是从晚饭后开始的,在一次次昏厥又一次次被水浸醒后。
或许正因为这疼,崔爷才知道自己还活着,活在自己的村后面;或许正因为这疼,崔爷才知道鬼子要从他哪里得到什么。
村子里的老人们至今记得那个大雪覆盖下的月夜,风里飘着铁锈与血腥混合的咸腥,西北风刮在人身上,猫撕咬般疼痛。
"老崔头,何苦呢?"汉奸的声音像生锈的锯条划过冰面。
村里人都认得那件灰鼠皮袄领口新补的紫花布。前几天崔奶奶在油灯下缝补时,针尖曾三次扎破手指。此刻,穿着这件鼠皮袄的崔爷已被敌人摧残得遍体鳞伤。他那被鬼子五花大绑,几次昏厥的身子正在雪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仿佛是一截枯树根,枯败而倔强。
“快说,八路军的缝纫机藏在了哪里?” 汉奸的声音仿佛从十分遥远的地方飘了过来。凶狠而又魔幻。
疼痛和刀子般的西北风让崔爷清醒了不少,几天前的事又浮现在他眼前……
1941年12月,那是清河地区广北县抗战最困难的时期。驻广饶、临淄的日伪军对广寿边区发动了扫荡。22日,他们在小清河南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小码头惨案”后,又大举北上,妄图一举消灭清河支队和广寿二边的自卫团。八路军化整为零,跳出敌人包围圈,同日伪展开游击战、麻雀战。清河军区医院、被服厂等也被迫转移。
这天傍晚,当崔爷率领民兵冒着刺骨的严寒到达被服厂的时候,昔日热热闹闹的被服厂已经是一片狼藉,一边死寂。
负责最后一批物资转移的王副厂长,把崔爷领进一间厂房,地上躺着已经用苇草和帆布包好的十台缝纫机。
握着这名老党员的手,望着崔爷爬满深沟浅壑,泛着古铜色的脸,王副厂长一字一顿地对崔爷说:“老崔,一定要保护好它们,这,可是咱的命根子!”
崔爷凝视着这位满眼血丝的老八路,坚定地对他说:“人在机器在!”
随后,他又握紧王副厂长的手,补充道:“人不在了,机器也保证在!”
……
刺刀抵上喉结时,崔爷忽然仰头望天。寒风吹来,柳树上飘落的雪粒子落进他开裂的嘴角,他向叛徒啐了一口,旋即血水在月光下的雪地上,砸出一簇簇盛开的小蓟花的形状……
枪托、皮鞭又一次袭向崔爷,他再一次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洞……
铁锹啃噬冻土的声响传来时,被拖行了不知多远的崔爷又一次从昏迷中醒来。两台缝纫机从冻土里露出苍白的脸,机油在转轮上凝成冰棱,月光顺着铸铁纹路流淌,像极了寒夜里星星睒眼时的寒光。
崔爷见机器被发现,愤怒和心痛到了极点。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问候”了叛徒的八辈祖宗。月夜里的怒骂和诅咒,震得柳枝上的积雪簌簌坠落。
“还有多少机器,它们到底埋在哪里?说了,太君会优待你的!”叛徒用颤抖的声音喊。
四周一片寂静。回答他的只有雪夜里虎猇的西北风。
鬼子被寒冷和这个软硬不吃的老汉折腾得失去了耐心。他们捣毁了缴获的两台缝纫机后,准备撤退。一个鬼子军曹向崔爷举起了明晃晃的刺刀。
鬼子的刺刀刺向了崔爷的喉咙。旋即,他又被鬼子一脚踢进了埋藏缝纫机的土坑。崔爷的鲜血雨霰般洒向明亮的月夜,落到泥土中,落到乱糟糟的雪地上,落到刚刚挖开的冻土上……那喷溅到缝纫机踏板上的鲜血,顺着铸铁纹路蜿蜒,在月光下绽开一朵朵奇异的小蓟花。最后一瞥里,他的目光掠过月下的村子,嘴角竟浮起半抹笑纹。
漫长的寒夜终于过去,东方泛起鱼肚白。晨雾中飘来焦糊味,那是敌人撤走时烧毁房子后的气味。
崔爷被乡亲们背回家中。弥留之际的崔爷一只手死死抓住崔奶奶的手,在她手心里不停划着,不停抠着……
日上三竿后,崔爷终于咽下了那口气。
这天,整个村子哭声恸地。这天,全体村民披麻戴孝。
掩埋烈士遗体后的第二天深夜,崔奶奶抱着个油纸包钻进柽柳林。她那双布鞋在雪地上踩出两串坚挺的小蓟花。她蹲下的姿势像极了过去在河边洗衣的模样,只是这次埋进土里的不是丈夫的遗骸,而是一张藏缝纫机的地图。
1942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村北那株歪脖子老柳抽出的新芽格外鲜嫩,风过时簌簌作响,像极了缝纫机转轮永不停歇的嗡鸣;柳树下的泥地上,小蓟长得葱葱茏茏,春寒料峭里透着一种坚强和不屈。
小蓟,也叫刺儿菜,青青菜,是我们贫瘠农村田垄里常见的一种草本植物。它叶片呈锯齿状,叶片上的利刺棱角分明,仿佛一身玉衣刃甲,穿在小蓟笔直的腰杆上,威风凛凛,英姿飒爽。暮春时节,小蓟开花,绯红的心扉打开。一根根红丝密匝匝地簇拥着,似一朵怒放的旱地红莲,似一团灿烂的火焰;小蓟花如女人的发髻,也如一支圆筒。小蓟花花朵有层层包裹的苞片,每一个苞片的上端都生有细长的尖刺。
小蓟不惧寒热,不畏干旱;小蓟浑身是刺,却能食、能果腹,也能入药。它是我们当地的药草和救荒草。
蹲在曾经被崔爷鲜血浸润的黄土地上,王副厂长解开层层油纸。褪色的图纸上,"被服厂机器埋藏点"几个小楷依然清晰,边缘处粘着片暗褐色的布头——那是从崔爷棉袄上撕下的补丁,针脚细密如初,只是再也等不到该缝补的人……
1942年8月,鬼子历时9个多月的扫荡,被清河军区彻底粉碎。崔乐先被清河军区表彰为“模范村长”,事迹被刊登在清河军区机关报《群众报》上。
……
上村小的五年里,每到清明节,老师都要领着我们到学校东北角扫墓。
那是一座孤墓,处在第三生产队的马厩和一个吃水湾之间。它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陪伴它的除了傍晚的马嘶牛哞外,除了清晨挑水人的水桶与扁担钩摩擦发出的“吱吱扭扭”声外,就是那棵干了梢的老柳树,还有那早春发芽,暮春开花葳葳蕤蕤的小蓟菜。
听老师说,这里面躺着的就是“模范村长”崔乐先。
村小毕业后,我到了五里以外的初中就读。村小的孩子们依旧在每年的清明到崔爷简陋的墓前扫墓。崔爷用生命保护八路军缝纫机的故事,被爷爷讲给孙子,被父亲讲给儿子,被村小的老师们讲给一茬又一茬的学生。
2009年,广饶县烈士陵园改扩建竣工。崔乐先的孙辈们婉拒了县民政局关于将烈士骨殖迁往陵园的请求。崔乐先烈士“人在机器在”的承诺,言犹在耳,他们深知,崔爷是不会轻易离开这块为之流血牺牲的土地的。因为,在这块土地上,埋葬着他的父母,生活着他的子孙,生长着顽强的小蓟,盛开着美丽的小蓟花……
每次回家乡,我总要到老村小遗址看一看。村小的土坯房早已不见踪迹,村小东北角崔爷的墓地,也早就迁进了他家祖坟。而在崔爷原来安息的地方,拔地而起了一排漂亮的向阳院,温馨,祥和。一切是那样得熟悉,一切又十分得陌生。
月光好的夜晚,回到家乡的我,仿佛常听见清河军区被服厂的缝纫机在我梦里转动。十台铸铁骨架在冻土下轻轻震颤,机油化作春水浸润着柳根;血渍凝成的小蓟花在月光里次第开放,蓬蓬勃勃……
每个清明雨后,人们总能在崔爷的坟前下寻到几簇新发的酡红、酡红的小蓟花——
那是崔乐先烈士生前最爱的花。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