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昆明之眼

郭松2025-07-06 13:34:21

昆明之眼

 

作者:郭松

 

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一说法,最早可追溯到中国古代思想家孟子,他在《孟子·离娄章句上》中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意思是说,通过观察人的眼睛可以洞察其内心世界。这一说法在文艺复兴时期被意大利艺术家列奥纳多·达芬奇明确提出,他强调人物画中眼神对情感表达的重要,认为眼睛能传递语言难以描述的微妙。‌‌‌‌  

翠湖是昆明的眼睛”这一表述,出自中国小说家、散文家、戏剧家汪曾祺的《翠湖心影》:“昆明和翠湖分不开,很多城市都有湖,然而这些湖和城的关系都不是那样密切。似乎把这些湖挪开,城市也还是城市。翠湖可不能挪开。没有翠湖,昆明就不成其为昆明了。翠湖在城里,而且几乎就挨着市中心……说某某湖是某某城的眼睛,这是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比喻了。然而说到翠湖,这个比喻还是躲不开。只能说:翠湖是昆明的眼睛。”

汪曾祺先生在昆明生活了七年,他的《翠湖心影》是一九八四创作发表的。我在昆明生活了三四十年,对这里的自然人文、风土人情也有了解,作为后生后学对汪先生“翠湖是昆明的眼睛”的表述,我作这样几点解读和阐发:一是文化象征意义。翠湖不仅是昆明市中心的自然景观,更是这座城市精神的象征。汪先生通过“眼睛”这一比喻,强调翠湖作为昆明灵魂的核心,承载着市民的情感寄托与城市记忆。二是历史见证价值。翠湖周边分布着“九巷十三坡”等历史街区,以及陆军讲武堂、云南贡院、名人故居等文化遗址,见证了昆明从近代到现代的变迁,使之成为“半部昆明史”的浓缩地。三是自然与人文融合。翠湖有湖光山色特点,兼具休闲与教育功能;湖畔柳树、湖里荷花与红嘴鸥的景观,辐射周边巷子,串联五华山等区域。四是市民生活纽带。翠湖是昆明人日常休闲的场所,兼具健身与社交功能。

6月21日,由卞灼执导的电影《翠湖》,在第27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获得金爵奖亚洲新人单元最佳影片奖。7月4日,《翠湖》在昆明举行首场观影会,连过道上都坐满了人,昆明人等待这一刻很久了。有人说,昆明这座历史悠久、文化多元的移民城市,终于从“风光大片”的叙事中挣脱出来,转向更真实的情感链接,而翠湖是一种非常昆明的“体感”。柳荫里一坐,喂喂鸭子、锦鲤、松鼠,冬春加上红嘴鸥,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在场,就有一种无知无觉的幸福。外地人想探究昆明的内心,发现波澜不起,深浅莫辨,只好暼向湖心,说荷花开了。

菜海子,九龙池,闹市中的翠湖曾是滇池的一个湖湾。老昆明外城有“三山一水”,内城有“三山四海”。明清时期,湖水清流如练,从洗马河、通城河过洪化桥,经小西门汇入玉带河,最后流进盘龙江。当年云贵总督阮元修筑翠湖长堤时,将一座石桥命名为“燕子桥”,一座命名为“听莺桥”。他未曾料到,一群来自西伯利亚的红嘴鸥,会从一个半世纪后的天空落下。某种程度上,翠湖是昆明的精神圆心。一半是迁徙,一半是接纳,一半顺应自然,一半顺应人力。这座高原城市始终悠然自得地活在水系之上。城市的掌心发散出九巷十三坡,人文风光都好。八十多年前,西南联大从战火中走来,一代知识分子群星闪耀时,也是翠湖之畔容下几张清静的书桌。

都说翠湖好,可落在眼前,无非是绿树拱桥,松鼠水鸟,发出这种感慨,说明脑子还不够空。翠湖是一种磁场,无法攥着把玩,最适合的方式是发呆。桥边根系错综的柳树,好似提醒世上还有其他时间,每一棵抱不住的香樟,都比很多人在这座城市扎根的时间长。盛夏撑起一把伞,上半场挡雨,下半场遮阳。这只松鼠露出红肚皮,一阵风跑过树梢;那只猫咪还在瓦上伸懒腰,不肯赏脸下来拍照。观鱼楼写生的画家,锦鲤在他脚底熙熙攘攘。荷叶连成一大片,黑水鸡像陀螺似的跑来跑去。大白鹅嘎嘎乱叫,游客摸它的头就像在摸人头。午后风平浪静,积雨吸云湿漉漉的荷花香气。在翠湖,生命中的许多夏天就是这样悄然过去的。长椅上的一男一女在发呆,像两株无知无觉的植物。一直到现在,昆明也拥有这种无知无觉的幸福。节奏舒展,欲望不高,保留着生活的细节和人间的参差,没有那么多对痛苦的逼视。

如果好奇翠湖不同时代的建筑空间,会发现很多都是附近居民的精神舒适打造的。最早的碧漪亭始建于康熙年间,文人喜爱临水亭台的雅致,又总觉得寡淡,“朝夕经临此地,恒念一亭之外,别无容膝”。嘉庆元年,家住九龙池附近的倪士元和朋友募款倡议,修建了一座莲花寺,历经修葺演变,就成如今的莲花禅院。到了光绪三十二年,来自建水的富二代蒋楦爱上摄影,在湖心岛上开了一家“水月轩”照相馆,紧接着又放无声电影。一虚一实,镜花水月。煤石灯光源,单机手摇放映,男女分座。中国第一家凭票入场的电影院,比西班牙人在上海开的虹口戏院还早一年。

一九一八年,翠湖公园建成,首任经理是当时的云南名流赵鹤清。开辟金鱼岛,筑万花洲,兴建会中亭,南门建茶楼……上世纪五十年代后,云南省图书馆的主要部分也曾迁至莲花寺内。在几百年时光里,翠湖就是这样渐渐从文人墨客的打卡地,融入普通人的休闲日常的。很多爱逛翠湖的人,都逛成了会过日子的艺术家。汪曾祺在这里游湖散心、泡茶馆,说没有人会在翠湖自杀,因为水太浅。这个曾经就读于西南联大的男人,以一己之力,养活了如今整个城市的文旅博主。聂耳从小在翠湖边读书游玩,和两个哥哥组建家庭小乐队,那时的莲花禅院经常演奏洞经音乐,后来他谱写出《翠湖春晓》。如今走进公园,还能看到自来水厂泵房旧址、新派茶馆、咖啡馆……昆明人的精神足迹一圈圈累叠起来,变成翠湖的年轮;翠湖似乎一直都在变,又似乎一直都是那个翠湖。

“昆明人过日子向来是自己过自己的,舒服愉快就行,不讲究那么多,也不管别人怎么看。闲云野鹤惯了,天生等着被改造的样子。”实际上,昆明始终未被驯化成外面的模样。“家乡宝”精神觉醒的标志,或许就是始终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以一种听天由命式的姿态,回到真实的生活中去。老昆明人谈恋爱总爱到翠湖,倒不一定是年龄老。九0后的男孩回到昆明,都觉得逛公园约会的方式挺酷的。有天男孩和女孩坐湖边上一起读《霍乱时期的爱情》,女孩说这本写得比《三体》好,男孩试图争辩这是两个赛道;突然一个嬢嬢在旁边说:“两小个好好呢,不要吵。”男孩好像悟出点什么:输出再多的观点、金句或逻辑,其实并不能对自己或他人多一些掌控。他想起在“大城市”同事对他的评价:“你这个人又较真又感性,承受能力不太行。”还是放松些。没有人会在翠湖自杀,也不会有人在翠湖翻车。

翠湖是钢筋水泥中的生命,容纳几代人的公共空间,始终温和而坚定地服务于每一个生命的舒适需求。无论何时到来,冥冥中总有磁场在校准人生的方向。这里的白昼很长,夕阳总是明亮柔软。文林街口的炸洋芋,丁字坡口的豆花米线,饵块一定要抹甜酱加油条。上世纪九十年代昆明歌舞厅里的那一批年轻人,三十多年后仍然在翠湖诠释着夕阳红。广场舞,花灯,迪斯科,几把萨克斯一起吹《回家》。有个昆明的朋友说,以前他总觉得厉害的人走得远,如今却觉得,心力大的人才能在一个地方待得住。对人情世故不灵敏的孩子,退一步保全肉身和灵魂。

电影《翠湖》来昆明的第一场观影会座无虚席,此前导演卞灼拿着奖杯跳起来的照片在网上流传。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现场并没有上海观众那样热烈的情绪表达。一如电影的英文名As the water flows,是昆明人最擅长的那种克制、温暖、从容和宽厚,像翠湖和滇池脉脉流动的水。昆明人不但日子是自己过自己的,电影也是自己看自己的。大家聊到家乡宝,温吞水,刀子嘴豆腐心的昆明女人。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样样好”,都交融在翠湖绿色的雾气里,成为超越湖水本身,更幽深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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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