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茶韵人生(外二篇)

徐业君2025-07-01 16:30:04

茶韵人生(外二篇)

 

作者:徐业君

 

青瓷盏中,茶叶在沸水里舒展腰肢,像晨雾中的山峦缓缓苏醒。最初蜷曲的叶片吸饱了水分,渐渐绽放出完整的形态,茶汤由无色转为琥珀,香气便在这舒展的过程中一丝丝溢出。

 

我想起巷口修鞋的老张头,年轻时因工伤失了半条腿,却总爱在摊前摆一套粗瓷茶具。他泡茶时神情专注,仿佛手中不是三块钱一两的高末,而是明前龙井。"茶叶要泡开才好喝",他常对驻足的路人说,"人这一辈子啊,也得想开才能过。"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他斑白的鬓角跳跃,那些皱纹里盛着的都是岁月的茶垢。

 

城西书店的老板娘是另一种泡法。丈夫跟人跑了的那年,她把珍藏的紫砂壶摔得粉碎。直到某个雨夜,她看见被雨水打落的茶花在积水里重新绽放,第二天便买了个玻璃杯,从此只喝看得见茶叶舒展的绿茶。"原来死死攥着,反倒尝不出真滋味",她摩挲着杯壁上的水珠对我说。那些悬浮的茶叶多像我们悬而未决的心事,唯有沉底舒展,才能释出生命的醇厚。

 

茶如此,人亦如是。表姐离婚后把自己关在屋里三个月,再出来时带着亲手焙制的桂花茶。她说炒青时要掌握火候,"太急则苦,太缓则淡"。如今她在古镇开了间茶寮,檐下风铃叮当,替那些未说完的故事续着杯。你看那茶叶在杯中三起三落,多像我们沉浮的人生——重要的不是停在某个高度,而是在每个际遇里都能从容舒展。

 

暮色漫过窗棂时,壶中的普洱已泡到第五道。初时的浓烈化作绵长的甘甜,原来最深的滋味,都要经过时间的冲泡。我忽然懂得,所谓想开,不过是允许生命像茶叶般自由舒展,在命运的沸水里,活成自己最本真的模样。

 

浅巷

 

酒杯太浅了,盛不下多少酒,也盛不下多少话。人们举杯相碰,说些"来日方长"的虚话,酒却已经见底。我见过许多这样的酒杯,白的,青的,描着金边的,都一般地浅,一般地留不住酒,也留不住人。

 

巷子也太短。青石板铺就的,不过百十步便到了头。少年人走进去,以为能走到白发苍苍,谁知三转两转,已经站在了巷口。阳光刺眼,照得人发昏。巷子里的阴凉,竟如此短暂。

 

人们总说年少守不住旧心。我看未必。旧心何尝愿意被守住?它自己就悄悄地溜走了,像一条滑腻的泥鳅,任你如何攥紧拳头,终究会从指缝间溜走。岁月不是荒了人心,人心本就是一片荒地,岁月不过是把杂草除尽,露出下面干裂的黄土罢了。

 

最大的遗憾,人们说,是错过了最好的人。这话也不尽然。最好的人,往往不是最合适的;最合适的,又常常不是最爱的。人生最大的憾事,其实是错过了那个愿意对你好的人。那个人也许不美,不聪明,不会说漂亮话,但他愿意把心掏出来,放在你手里,任你揉捏。而你,却因为眺望远方虚幻的风景,错过了手边的真心。

 

我认识一个卖豆腐的老人,每日清晨推着车穿过那条短巷。他的妻子早逝,留下一个痴傻的儿子。有人劝他再娶,他摇摇头,说心里装不下别人了。他的酒量极好,却从不与人共饮,只在每年妻子的忌日,独自斟一杯酒,洒在地上。那酒,想必是极深的。

 

巷子口有个姑娘,生得极美,追求者众多。她挑来选去,终于嫁了个富商。富商后来破产,她便离了婚,再嫁,又离。如今独自一人,常在黄昏时站在巷口张望。她的酒杯太浅,装不下一个真心;巷子太短,走不到白头。

 

人生在世,能遇到几个真心待你的人?遇见了,是福分;错过了,是命。酒杯浅也罢,巷子短也罢,终究是自己的选择。只是夜深人静时,想起那个曾经想把整个世界都给你的人,心中是否会泛起一丝苦涩?

 

这世上,最深的酒,最长的巷,最好的时光,都抵不过一颗真心。可惜人们明白时,酒杯已空,巷子已尽,人已远去。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不如怜取眼前人。

 

晚境独好

 

晨光透过纱帘时,张老已沏好今年的明前龙井。青瓷盏里浮沉的嫩芽,恰似他卸下重负后舒展的眉梢。退休五年,他终于懂得所谓"不管"实则是生命馈赠的大智慧——那并非冷漠的割席,而是给纷扰世事让出恰当距离的从容。

 

菜场转角总坐着下象棋的老李头,从前总爱念叨儿女不常回家。某个霜晨,他突然把棋盘捐给了社区活动站,转而报名了老年大学的山水画班。如今他笔下松石的嶙峋里,藏着比从前更生动的神采。这般转变让我想起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意境,不管之管,原是给生命留白的艺术。

 

三楼陈教授的书房总飘着药香,案头《黄帝内经》边压着太极拳课程表。他笑称现在把脉的对象从病人变成了自己,晨起必做的八段锦比当年批改论文还认真。这种专注自身的修为,倒暗合庄子"吾丧我"的哲思——放下对外物的执着,方得见本真的自己。

 

暮色漫过小区长廊时,常见几位银发老人结伴健走。他们谈论的不再是儿孙琐事,而是新发现的徒步路线与养生食谱。这种将注意力转向自身的默契,恰似秋日芦苇懂得将养分贮存在根茎,以最朴素的智慧应对季节更迭。

 

人间晚晴自有其庄严法度。当我们停止做世界的检察官,转而成为自己生命的园丁时,那些精心修剪的时光终将绽放出意想不到的华彩。此般境界,或许就是岁月颁给智者的隐形勋章。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