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姐弟情长

白庚胜2025-07-02 14:40:46

姐弟情长

 

作者:白庚胜

 

      今年端午,正当我又一次重复着饮雄黄酒丶插菖蒲叶丶系五色索丶赏渡龙舟,以驱邪除恶丶祈求亲友及自己的平安健康之际,我的二姐却撒手人寰,什么样的法力都没能挽留住她八十三岁的生命。噩耗从万里之外传来,仿佛一轮清月猛然被浓云所吞没,说不尽的哀伤与悲痛。

      我的姐姐名月清,因在全家族所有姐妹及我的四个亲姐姐中都排行第二,所以我们一般叫她为“阿虑”,意为“二姐”。二姐个头不高,仅有一米六左右,却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圆脸,正如仓盎嘉措诗中,那轮从东山顶上升起的圆月,永远明亮在我的心中。

      她眉清目秀,身材匀称,既温婉柔美,心灵手巧,又热情似火,敢作敢为,能言善断,成为全家族兄弟姐妹的主心骨,更是我父母最得力的助手,以及我与二哥最温暖的依靠。

      二姐之于我这个幺弟,绝对是一生中不可或缺的港湾与火塘。因为我的大姐丶大哥丶三姐丶三哥、四姐都于出生不久后夭折,父亲久病在床,且于一九六四年去世,二哥长期在县城上学,二姐也就成为我仅次于母亲的存在,给予过我说不尽的关爱与呵护,直至协助母亲与兄长把我培育成人走上社会,并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妻女,成了一个对社会与国家有所用处的人。而她自己,虽然也在少年时期被父母送到村小及离家十里外的龙山完小读书丶成绩优异,但最终为协助母亲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为父亲治病,供我二哥上中学,也为了孱弱无比的我健康成人,放弃了继续升学的机会,甘心于终身与土地为伍,以延续纳西族妇女万古不变的传统,把责任与苦难扛在肩上,却把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可能,留给了我们兄弟二人。

      好在她在为人之妻后不久就迎来了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她便省吃俭用,全力供给子孙读书学习,奋发上进,使他(她)们各有所成,有的成了国家干部,有的上了大学,有的当了人民教师,有的当兵为国家站岗,用知识改变命运,实现了她的宿愿。这让我每当仰望日出月落及北斗七星闪烁的天宇,总看见她披着羊皮披肩劳碌的身影。

      想当年,二姐见我这个叫“八江”的幺弟太女性化丶太弱不禁风,自己又苦于没有亲姐妹,就一直把我当妹妹看待丶疼爱有加:一会儿让我穿上肥大的纳西族女子服装在院子里走动,说是天生一个“纳西小美女”,一会儿又夸我天生两排皓齿丶一对酒窝,说长大后必定福大禄多,以增强我的自信心;她走亲访友总拉着我去开眼界,并多吃一口好饭菜壮身体;有一次她去束河看对象,又不忘让我作陪伴。只因那天所乘马车误事把我丢失,害得她苦苦寻找一整天,断送了一段美好的姻缘;由于我从小好学习,她在生下大女儿后回家时,非把买车票用的四元钱硬塞给我买书看不可,自己则揹着女儿步行九十公里山路回大具山乡。我深知自己今天的功名利禄,绝非全凭了自己的聪明与努力,而是除国家培养之外,靠了亲人的哺育,尤其是得益于父母、二姐、二哥等的心血浇灌。对此,我都点点滴滴记心头。

      二姐的青春时代,正处国家艰难前行时期,从而她见证了新中囯的历史性巨变、发展丶进步,也经受了社会探索中的种种艰难困苦与一次次阵痛。在出嫁之前,她与母亲除了在生产队从事繁重劳动外,常常要在晚饭后于松明下推磨丶踩確,或是打草簾丶做草墩丶浆洗衣物丶打点女红,每天晨鸡未啼又去砍柴丶拉松毛丶采蘑菇丶拾蕨菜,而每天从生产队分到的毛粮却只有一人一天一斤毛粮,大多数商品都要凭票购买。由于没有鞋可穿,一到秋冬,霜雪冰霰就会把她们的双脚冻得开裂,或是在挖田丶𧂭草时被剌戳伤,被蚂蟥叮咬,只好在每天吃完晚饭后在松明下丶火塘边,把如嘴张开的伤口合紧后再抹上白芨,贴以布片烤干,或挤掉黑血,于翌日晨又投身到日复一日的苦辛之中。但令我吃惊的是,我很少看见过二姐在发愁丶抱怨。她总是满面笑容面对生活,声色朗朗,哪像我只要受点委曲就鼻子一酸丶眼泪下掉。

      二姐能干非凡,在母亲的悉心指点下,她眼锐丶心灵丶手巧,一切都一看就会,样样都一听就懂。在那些因武斗而断路的日子里,没有酒,母女俩就用玉米杆酿造;没有糖,母女俩就熬棕子籽制作;没有碱,母女俩就浸泡灶灰提取;没有盐,母女俩就托人从拉井秘密输入;没有染料,母女俩就用灶灰叶与黄莲根丶核桃皮等染布,以保证我家的生活水平,保持在全村第二方阵之内。似乎,从来就没有她们克服不了的生活困难,根本没有她们闯不过去的生存关隘。

      我年少时见过姐她痛哭仅有两次次,一次是为父亲开吊,一次是为了我。有一天,我因在粮场玩要时稍微动了一下一个水库干部的独生子的乒乓球而被这个干部搧肿了脸。姐姐知道后,与母亲一起不顾一切闯入那个人家中评理,只骂他欺负孤儿寡妇必遭报应,一副十足的天不怕丶地不怕的护犊情怀。

      二姐是个宅心仁厚的人。由于长相出众,又品行良好,她的美名早已传往十里八乡,十七丶八岁上,就有许多邻居的丶邻村的丶城里的丶当兵的丶当职员的丶远方的丶甚至外族的求婚者前来提亲,弄得我们家常常门庭若市,但二姐总以“爹爹去世不久,两个弟弟尚小,母亲少不了女儿作伴”为理由一一拒婚,全身心呵护着我们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家。直到二十四岁那年,她见村中的同伴都已结婚,我二哥已在地区化肥厂当事务长,我亦已能当半个劳力帮母亲做饭丶割草丶放牛丶喂猪丶打扫庭院,才正式答应成婚,恋恋不舍地嫁往他乡。好在姐夫是个老实厚道的青年,且上过丽江中学,几年前从挖路工人的身份恢复为农民以孝养父母。自此,她勤俭持家,善待邻里,养儿育女,送走二老,转眼间就近一个花甲过去。

      进入新世纪后,有一年我回丽江开会,有一天竟在玉泉公园门口突然看见二姐戴顶草帽在厕所门口收费,把我吓了一大跳。在她也蓦然发现我在眼前后,二姐嫣然一笑说:自从孙子上幼儿园后,家中已没多少事可做,自己也就来到这里`管管厕所收收费,一年也有万把元的收入可以帮儿子一家作生活补贴。都是人干的,没什么不好意思。我早先只知道二姐夫妇一直在老家种地丶养猪、养鸡,每年都为在城里上班的儿子一家提供米丶面丶肉丶糖等各种支撑,尽一切力量减轻他们的生活负担,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她在守厕所收费的事。二姐看出了我的心事:“为了儿女,为了生活,我什么都不怕。能为他们减点负担就减点负担呗”。她的话让我又一次痛感到什么才叫“可怜天下父母心”。

      而在二十多年前,二姐却是另一番“可怜天下女儿心”出嫁的。在那个鸡鸣喑喑的清晨,二姐与我母亲又一次相拥而泣良久之后,带着无限的牵挂“举手长劳劳”,在无唢呐声声丶无鞭炮齐鸣丶更因贫困加“破四旧”而没有盛大庆典的晨曦中,冷冷的清风送她出行。她自己与我们都不知道,这一走该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她。我自然只会呆呆地目送着亲如慈母的二姐几乎净身出户,什么都舍不得带走,连她的心爱之物一一紫色碎花背面也给我留下,让它陪伴我上师范丶当教师,直至到北京上大学,成家立业,整整温暖了我近二十年。不,是整整一生!

      如此贫穷的生活,对当时的每个纳西族农家女子都没有两样,只是我们比别人因阶级成份偏高而多受了些负面影响:不被允许入团丶入党,不能当民兵丶被招工,不能参加村里的各种会议,从而心灵被压抑得很沉很沉。只有我一人,幸遇一九七二年的“回潮”,在中考成功后成为所有兄弟姐妹中的唯一“漏网之鱼”当上公办教师,并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二姐就没有那么幸运,一次出工打公分石受了工伤,村干部却不给予她公正的认定,而另一个同样受工伤的村干部却得到全额优抚。这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处置,让我们又气愤又无奈,更养成了二姐不怕强者丶同情弱者丶好打抱不平,对人间不公深恶痛绝的性格。

      出嫁后的二姐,依然时时刻刻牵挂着我们这个家。这是因为我们村在全丽江坝最为贫穷,加上遇社会大动乱,村里粮食年年减产,公余粮任务却很重很重,瘟疫又连连不断,仅我家就一连三年年猪病死亡,给天天做重体力劳动的母亲、二哥及正在长身体中的我以致命的打击。为此,二姐一家节衣缩食,源源不断地把一批批大米丶白面丶红苕丶红糖、猪肉寄回家中作接济,让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对于母亲,她牵挂无比。除了天然的母女之情,还缘于一个永远的伤痛:一次,母亲在眼发烧后,打算去找巫医看病。二姐力劝母亲要相信科学,只能去城里到专区医院治疗。结果,遇上医疗事故,母亲的左眼永远失去了光明。于是,那种内疚与悔恨,令她痛不欲生,只能用一生千万倍地偿还。而那时我二哥已经长大成人,只有比他小十一岁的我仍在上小学,而且身体虚弱,二姐便对我就格外怜悯丶疼爱,视如己出。直到晚年,有时语急,她仍会误唤我为“儿子”。忘不了一九八六年夏,我携妻子回乡结婚,她的贺礼竟是准备多年的一大堆腊肉、红糖丶红枣丶芝麻和自烧白酒及一大袋白米。面对此情此礼,我不由得想起当年她近乎落荒逃出似的出嫁情景,不禁热泪夺眶而出。

      二姐喜欢我有一颗善良丶向上的心,只要我在学习上取得一点点进步,都会为我而高兴。在她看来,这也祘是我对她的关爱丶期待的回报。我知道,她的心一直在随着我走昆明、到北京,飞往全世界;我上大学丶被公派留学、取得博士学位、出版一部部学术著作丶获得一个一个奖项等,都成为她的子女们的最好身教,从而强行让他们效仿之,不管接受不接受。

      最近几年里,我在退出一线领导岗位后朝花夕拾丶重操旧业,对自己早年搜集到的文化遗产资料作整理丶翻译丶研究。每遇上不懂的字丶词丶习俗,我就用手机向她请教。想不到,她虽年届耄耋,却记忆力超好,精通纳西语与本地汉语方言,生产生活经验又十分丰富,往往一问就能得到精准的回答。遇上不懂的,她也会让我稍等数日请教多方后再告诉结果,仿佛一位年长的学者。如此一来,在我的学术成果中,不仅包涵了她往昔浓浓的情义,又平添了近年来她给予我的许多知识点。

      眼看着我案上40部“大调”等纳西族民间长诗整理翻译工作正一天天接近尾声,二姐却突然“黄鹤一去不复回”,令我不禁黯然神伤。我早已知道这一天不可避免,但总是希望它来得更晚一点,以使她能多享一天含饴弄孙之福,尽可能实现她久怀的四世同堂之梦,并欣赏到我手中那些渗透着她的心血的学术成果问世。

      永别了,我的二姐!她走了,永远地走了,正像一轮明月消失在苍茫的夜空,而她的音容却在我心中撒下了恒久明亮的清辉,让我永远记住她的美丽丶善良与勤劳丶智慧。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