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意象栖心,时间酿诗

提秀莲2025-06-25 16:53:08

意象栖心,时间酿诗

 

作者:提秀莲

 

那岁深秋,凤县的山野浸透了颜色,满山红叶,层林尽染,正是文心相契的时节。我张罗着邀约宝鸡、两当、徽县几处文友,在秦岭南麓小城(凤县)采风。那次午休,山风拂面,裹着清冽的秋意,茶盏轻碰间,两当挚友王彦青向我低语:“我们那儿有位女诗人,雷爱红,文字极是走心,每每读来,如品新茶,余味绵长。”这名字,便似一片红叶,悄然栖落心湖。

次年仲夏,两当县发起一场跨越“陕甘川”三省的文学摄影盛会,爱红发来邀请,我们凤县作协一行五人欣然前往。两日的时光流转,穿行于青山碧水间,促膝于灯影书香里。方知爱红才情如泉漫溢,散文、诗歌、小说,纷纷绽于《诗刊》《飞天》《星星》《作品》《青年作家》《朔方》《延河》《天津文学》《甘肃日报》《开拓文学》《暮雪》《陇南日报》。我默默关注,细细研读她诗中的意象,那涓涓流淌的文字,洗亮了我的耳目,心底的钦佩,便如那山涧的绿藤,沿着岩壁悄然滋生,缠绕攀援。

又值四年前,凤县举办“纪念两当兵变”全国文学摄影书画征文大赛,爱红投来组诗《西北的路标》:她在“我的小城里”写道:“我的小城很小,如一粒尘埃,轻落在人间/在这里,岁月很小,刚好装下恬淡的静谧/街道很小,刚好盛下一双双脚印/炊烟也很小,刚好飘出晨昏的乡愁/楼房很小,住得下一家家的欢乐……”;“乡亲们的心啊,每一颗小小的心/都刚好装着一粒红色的种子/从一九三二年四月的春天生根、发芽/从此,我的小小的城,开着火红的花朵。”

两当县城与凤县县城都属“小巧玲珑”类,文友曾笑言:“一支烟的功夫,便可游遍全城。”爱红却敏锐地捕捉住这个“小”,以之为精妙的支点,撬动起一个充满张力的诗意宇宙:开篇即以“尘埃”之轻喻小城之微,瞬间将宏阔的历史背景凝缩于一个具象的聚焦点。“尘埃”的意象,既是物理空间的渺小写实,又暗含了历史烟尘的沧桑感。后续连用四个“很小”——“岁月很小”“街道很小”“炊烟很小”“楼房很小”——这精妙的复沓与排比,并非简单的体量描述,实以“小”为器皿,盛放“恬淡的静谧”、“生活足迹的绵延”、“晨昏乡愁的流转”与“阖家欢乐的烟火”。这极致的“小”,恰是对平凡生活最深沉的拥抱与诗意的淬炼,内核坚韧丰盈。继而笔锋转向:“乡亲们的心啊,每一颗小小的心/都刚好装着一粒红色的种子”。“小”心与“小”种子呼应,“刚好装下”的宿命感,瞬间引燃磅礴的精神能量。

而“乡亲们的心啊,每一颗小小的心/都刚好装着一粒红色的种子……”:视角由外而内,从物理空间转向精神空间。乡亲心的“小”与“红色种子”的“小”形成呼应,但“种子”这个意象瞬间引爆了巨大的精神能量。“刚好装下”的“刚好”,是宿命般的必然,也是历史选择的精确刻度。这“红色的种子”,是革命理想、是历史记忆、是精神基因的浓缩象征。它自“一九三二年四月的春天生根、发芽”,将个体的“小城”与宏大的革命历史事件(两当兵变)紧密相连。于是,“尘埃”般的小城,因其承载的这粒种子,而获得了超越物理空间的意义,最终“开着火红的花朵”。这“火红”,是革命精神的赓续,是历史记忆的鲜活,那是信念点燃的火焰。

爱红以微观视角切入,通过“小”与“红”、“尘埃”与“花朵”、“种子”与“燎原”的意象转换与张力对比,成功地在个体乡愁与地域的肌理中,完成了从“小”叙事到“大”精神的跃升。每次回读她这首诗,心弦都会为之震颤。她笔下那“刚好装下”的恬淡与乡愁、欢乐与火种,是如此贴切,如此真实,仿佛就生长在每个人记忆深处的小城里。

去年四月,春深时节,一封来自秦岭深处的邮件翩然而至,落在我远在合肥的书案上。那是爱红寄来的厚重馈赠——两当县“缅怀守初心·建功新时代”主题征文活动的结晶:《故道印记》散文卷与诗词卷。这卷帙从两千余篇(首)投稿中沙里淘金,精选而成。令我欣喜的是,自己的一组小诗,也忝列于《故道印记》诗词卷之中。一同寄来的,还有她新近付梓的诗集《让时间来完成》。墨香犹存,指尖抚过书页,心中暖意顿生。

《让时间来完成》诗集开篇之作《素描》(原刊于《作品》),以高度凝练的意象群,勾勒出一幅充满存在张力的生命图景:“桂花的香味窜进院落/暗合体内的愿望,猛烈而优雅/无花果低下头,托着紫黑的果实/任一只金翅雀啄开她成熟的外皮/甜蜜显露得像心事/只一颗果实挂在枝头的石榴树,初探秋天/仿佛在命运的路口拽回自己。”爱红此节《素描》,以嗅觉通感(“桂花的香味窜进院落”)撬开知觉闸门,“暗合体内的愿望”揭示气味作为潜意识的幽微触发器,其“猛烈而优雅”的悖论式并置,暗喻生命原欲的不可控与审美化呈现。“无花果低下头,托着紫黑的果实/任一只金翅雀啄开她成熟的外皮”——此间“托”与“任”的姿态,是成熟生命对消耗与献祭的静穆接纳。“甜蜜显露得像心事”,将内在私密情感(“心事”)外化为可感的物质性“甜蜜”,完成一次精妙的“具身化”转喻,甜蜜即存在敞开的痛楚与欢愉。最末镜头聚焦于“只一颗果实挂在枝头的石榴树”,其“初探秋天”的试探性姿态,被赋予主体性抉择:“仿佛在命运的路口拽回自己”。“拽回”一词力透纸背,昭示个体在时间洪流(“秋天”象征)与宿命节点(“路口”)前的刹那自觉——它不是被动承受,而是以近乎暴烈的内省力,试图在消逝的必然性中,锚定自身存在的坐标。寥寥数行,爱红以植物为喻体,完成了从感官觉知到生命献祭,最终抵达存在主体性瞬间觉醒的“元隐喻”建构,在物象的静观中爆发出惊心动魄的精神能量。

其第一部诗集《慢城流光》里也有一组《素描》,是以“晨曦微露”解题,已奠定观照万物的澄明心境:“初夏的山巅,昏明相隔/岩石、密林、阳光/源头的水,一片喧响/我仰起脸,你的花开了/神在看你/我在看你/触动,是我的眼神”。诗中构建“神性—人性—自然”的三维凝视场域。岩石、密林、喧响之水,是“原初存在”的现象学地基;“仰起脸”的诗人与绽放之花,构成生命间的互文性觉醒;而“神在看你/我在看你”的复调视角,则揭示观察本身即是存在之澄明,“眼神”由此获得超越性“触动”。

“我只是有时睡去/醒来,我记得红叶在飞/‘唇上印了一记凉如清露的吻’/夜深了,听的人睡了/时辰已晚,你是山风走来/我的眼睛看到这长长的一生……” “睡去”象征沉沦于日常的非本真状态,“醒来”则是对存在瞬间的诗性捕获。记忆中的“红叶在飞”,以动态意象凝固时间切片——飘零的红叶既是自然物象,更是生命流逝的元隐喻。唇间那“凉如清露的吻”,乃自然神性的具身化显灵。清露之“凉”刺破蒙昧,如“灵光”的瞬刻震颤;“吻”的亲密性则将遥不可及的神性,转化为可感可触的体验;“夜深了,听的人睡了”——大众在沉睡中失语,诗人遂成孤独的守夜者。“时辰已晚,你是山风走来”,“山风”作为时间/神性的双重化身,以流动的不可见之躯,叩响觉醒者的门扉。最终,“我的眼睛看到这长长的一生……”,以诗性凝视对抗虚无,在刹那顿悟中照见存在的整全图景。“长长”不复指向物理时间的绵延,而是灵魂在神性之风中展开的褶皱式深渊体验。

两首《素描》对照:《让时间来完成》开篇之作以“桂香窜院”破题,借植物“元隐喻”链,于物象献祭与抉择迸发主体觉醒的力;《慢城流光》之篇则以“晨曦微露”启幕,构“神性—人性—自然”三维凝视图景,于复调观照抵达存在澄明——《慢城流光·素描》乃灵魂于“山风”般神性之风中舒展褶皱,照见永恒“整全图景”;《让时间来完成·素描》则是生命于“命运路口”以“拽回”之决绝,在逝川中锚定刹那“存在坐标”。

诗集名《让时间来完成》本身即凝练的存在主义诗征——举重若轻的宣言,暗含对生命进程的谦卑体认。它昭示深刻辩证:时间为显隐、成毁、悲喜诸相之终极赋形者。爱红的独特诗性,在于以笔为犁,垦殖时间荒原上的精神绿洲。

说来有些赧然,爱红的诗集《让时间来完成》,我竟未能一气读完。非是不爱,实在是时间被襁褓中的孙儿——温柔地“霸占”了。我的时辰,碎成了他酣睡的间隙,只能在他恬静的鼻息旁,小心地摊开书页,偷得浮生半页诗的清凉。

去年回陕,心心念念将它塞进行囊中。火车咣当,穿过平原与山峦,窗外风景流转如走马灯,窗内,我沉入爱红的字句里,仿佛也随着她的笔尖,在时间的河床上淘洗星子。大半的光阴,就在这摇晃的旅程中,被诗句悄然填满。

归程再启,行色匆匆,竟将那本读到一半的诗集,遗忘在宝鸡家中的案头。像是把一段未竟的心事,遗落在了三秦故地的风里。初时懊恼,像丢了一枚珍爱的旧玉。然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让时间来完成”?它暂时停驻在诞生它的土地,替我守着那一页未翻开的悬念。所幸,指尖尚能触摸时代的光纤。爱红的新作,总如带着晨露的枝桠,适时地探入微信的朋友圈。我得以在哄睡孙儿的片刻安宁里,在灶台粥饭的间隙,在灯下独坐的时光,细细品读她笔下新酿的甘醇。一行行,一句句,都是她与时间持续不断的私语。

更叫人欣喜的是,她的诗行,已如清溪汇入江河,汩汩淌进了《诗刊》的沃土,闪烁在《星星》的天幕。这光芒,是时间给予一位虔诚耕耘者的回响,也让我这位未能终卷的读者,心头漾起一片与有荣焉的暖意。那遗落的一半诗意,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正被更多知音拾起、吟诵,完成它的远方之旅。

 

作者简介:提秀莲,陕西省作协会员,宝鸡市作协理事,合肥市作协会员,诗歌散文在《中国文艺报》《中国纪检监察报》《中国财经报》《延河》《华文小小说》《中国艺术报》《西北信息报》《宝鸡日报》《陇南日报》《商洛日报》等多家报刊发表几百篇,岀版散文集《凤凰之乡随想录》。著有《行板如歌》、《花雨纷纷》散文集与诗歌集。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