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生死马兰红

徐青2025-06-20 15:38:28

生死马兰红

 

作者:徐青

 

在罗布泊边缘的天山山脉褶皱里有一种质地坚硬的花岗岩,初看上去,与祖国西部那些山上的石头一样,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不同的是它会变色,遇水就会呈现出火焰般的色泽。若是雨后来到这里,你会发现沉寂了千万年的山体会在雨水中苏醒过来。阳光下,起伏的大山似地火奔流,绵延逶迤。

马兰核试验基地的试验场在罗布泊,奋战在这里的官兵喜欢这种底色纯正的石头,欣赏它的坚硬如铁、俏不争春,故而叫它马兰红。他们拿这种出自在西域大漠中的花岗岩来比作自己:默默地在罗布泊荒原隐姓埋名,无怨无悔地为国为民干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我被马兰红震撼到了的,是在2012年马兰花开的季节。是采写“献身国防科技事业的杰出科学家”、中国工程院院士林俊德的事迹时,时任基地司令员吴应强将军讲给我的。他说,在听了一位老职工以特有的方式向他交代后事,当时的自己也被震撼到了。

司令是基地的最高首长,抓的是大事要事,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纪律也不允许下面的人因个人的事去打搅最高首长。

可事情都有意外。一天上午,就在吴司令将要走进办公楼大门的时候,突然从马路边的杨树后面闪出了一位老人用手里的拐杖拦住了他。老人告诉吴司令,自己就是专门来拦首长的,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牙都没有了,说话不清楚,给你写个条,你帮我给解决解决。”

老人叫王庆云,是个老职工,1963年自内地选调进马兰,一辈子没有离开过。他在纸上写道:“我现在已经是84岁高龄的人了。面临着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我亲自参加创建的马兰家园,希望死后能埋在马兰烈士陵园。这就是我最后的要求,望首长能予批准。”吴司令把字条装进衣袋,拍着衣袋对老人说:“老同志你放心,我会交代人好好办理这事。”王庆云老人笑了,迟缓了一下又叮咛道:“你让他们先把墓碑刻了,我才放心。”吴司令答应了他。可道别后已走了几步的老人,又回过身一字一顿地交代:“石头要用马兰红!”

“老人以这样的方式拦住我提了这样一个要求,确实震撼到了我。老人家把一生都给了马兰,到了耄耋之年,提的唯一请求只是用一块马兰红做墓碑。他眼中只有马兰,生生死死都是马兰。”当年,为了尽快打造出中华民族的核盾牌,国家从北京、上海、郑州、沈阳等大中城市秘密选调了一批有专业特长的工人和服务行业人员支援基地建设。

这些技术等级要求5级工以上、年龄在30岁以下的同志,告别城市生活、告别熟悉岗位,一颗红心奔赴边疆,在戈壁荒滩“不歇骡子不歇马”地建起了幼儿园、豆腐房、粉条厂、造纸厂、扁担书店,以及夫妻邮局、夫妻银行、夫妻兵站……他们和穿军装的创业者一样,在不同岗位为同一个目标奋斗着。作为后来的基地最高首长,吴司令铭记着创业者的汗水和牺牲。

吴司令兑现了王庆云老人的请求。修缮烈士陵园的时候,专门交代要大面积使用马兰红,不仅王庆元老人的坟茔要用马兰红,所有坟茔都要用马兰红。吴司令告诉我,“马兰红不仅仅是一种红色的石头,它更是一种精神的脉动和传承,是一代代马兰人对国家使命的肝胆相照”。

2012年5月31日,去世前9小时还在为国冲锋的林俊德院士,熬尽了生命里的最后一滴油,生命之火静静地熄灭了。在他去世的第三天,也就是6月2日,作为第一个受命对外宣传的记者,我走进了马兰。我要寻找是什么力量支撑他让工作人员搬来桌子、拿来工作电脑,把病房当战场,一息尚存也要冲锋?是什么精神支撑他在生命最后时刻,扎着输液管、戴着氧气面罩、连着心电监测仪也要把电脑里的科研资料全部整理出来?又是什么信念支撑他终身“为党和人民做事天经地义、天地良心”?

我走进风沙漫天的荒原戈壁,走进当年的地窝子和干打垒营房旧址,抚摸过一块块刻着任务代号的花岗岩石碑……每到一处,都会听到官兵口中的马兰红。

我想我找到了答案:盛产马兰红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就是一条流动的红色之河,大家都是林俊德。生,满腔热血地为国家尽职尽责尽忠;死,也要用一块马兰红做墓碑长眠在这块生死相依的土地。我想我了解了林俊德:赤诚儿女视祖国利益高于一切、视忠诚使命重于一切,在茫茫戈壁播种东方巨响、耕耘地火奔腾。他们创造了马兰精神,践行着马兰精神,也用生命守护着马兰精神。生是马兰红,死亦马兰红。

 

 

走进这样的地方,你会被强烈地震撼、深深地感动,你会面对面地看到崇高、无私和伟大,看到“将个人得失置之度外者”的牺牲和追求。

在大面积使用马兰红花岗岩的马兰烈士陵园,长眠着四百多名英魂。“H”形纪念碑上刻有这样的碑文:“这是一块沉睡了千年的国土,又是一块擎起祖国母亲脊梁的热土……他们的生命已经逝去,但后来者懂得,正是这种苍凉与悲壮,才使‘和平’二字显得更加珍贵……”

纪念碑后,四百多名英魂排列成阵:“两弹元勋”朱光亚、核试验场特种工程建设总指挥陈士榘、首任核司令张蕴钰、基地政治委员胡若嘏、“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程开甲、以身殉职的地质专家褚玉成……这是大国忠魂的集结地,是红色精神火一样燃烧的时代叹咏。

精神昭日月,大漠埋忠骨。基地官兵一直忘不了那块飞升在罗布泊上空的红背心。

背心的主人叫刘海林,红背心是他入伍时母亲用积攒的鸡蛋换来的。老人就这一个儿子,认为穿上它可以辟邪保平安。刘海林穿着红背心在罗布泊打眼装药、放炮炸石,钢钎、大锤、TNT炸药陪伴他走过了两年零七个月。

那是一个酷热难当的下午,爆破施工再次出现了哑炮,刘海林以班长身份拦住了其他战友,像以往一样独自走向了哑炮。第一眼排除了,他转过头挥了挥手,示意安全线外的战友不要动。第二眼排除了,他又转过头挥了挥手。第三眼,他没能回头。随着一声惊心动魄的爆炸,战友们看到了一块高高飞起的红背心。

大家喊着、哭着,甚至咒骂着翻遍了方圆几百米内的大小石头,破碎的衣片、鞋袜、腰带、鞋带,能找到的都捡回来了……埋葬时,看着过于空荡的棺材,一起入伍的山西绛县战友吴海民,在旁边整整齐齐地放了一套新军装和一件崭新的红背心。与红背心一起融入罗布泊的,还有刘海林19岁的青春。

丹心照大漠,生死马兰红。在“将鲜血涂在印版上,印出光灿的国史,有此际遇何志不酬”的为国铸盾岁月,每一个马兰人都把困难和危险踩在脚下,义无反顾地走向艰难甚至是牺牲。

被官兵称为“彝族之鹰”的谢德成是在罗布泊亮得发冷的月光中倒下的。

那一晚,官兵连夜进行特种设备组装。设备高38米、重六十多吨,一旦展开必须一次性组装完毕。

是夜,来自四川大凉山的彝族专业军士谢德成与战友负责起竖任务。一切都很顺利,可就在最后环节,重型吊车的吊臂已达到最大限度,必须有人上到25米处重新调整钢丝绳。已在工地奋战了近12个小时、当晚已四次高空作业的谢德成,挡住准备攀爬作业的新战士甘述平和刘生伟,自己像穿空的鹰一样再次攀向了高空。

他在几十双关注的眼睛中完成了作业。他正准备回到地面,悬吊设备钢架的钢丝绳突然绷断,“彝族之鹰”随着5吨重的钢架一起从高空坠落,倒在了血泊中。

谢德成牺牲的时候,“最美新时代革命军人”、第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唐武祥还是一名新兵。他告诉我,自己就是在这种精神的感召下成长起来的。他忘不了那晚的月亮:“明晃晃的月亮有筛子那么大,照在身上清冷清冷的。钢架带着谢班长一起砸下来的时候,月亮就在他的背面,感觉人不是往下落,而是向上穿过了月亮。”

他记得在谢德成牺牲的第五天,现场再次需要高空作业,谢德成是在25米处跌下来的,这一次是38米。

没有动员,也不用动员。5天前被谢德成喊下来的甘述平站在了最前面。“上次谢班长换下了我,牺牲了。这次我一定得上,别和我争,求大家了!”甘述平上去了,专业军士刘根银不放心,从后面也爬了上去……“当时实实在在感到了精神的力量,大家眼里只有任务,没有人往后出溜。”

唐武祥的讲述让我分明看到了,面对危险,前面的雄鹰陨落了,后面的雄鹰又展开了翅膀。雄鹰不死,精神不灭。

 

 

去年夏末,穿过一条由榆树、柏树和丛丛马兰花簇拥的甬道(我更愿意称之为“神道”——连接精神的道路),我与唐武祥走进了烈士陵园。眼前真是马兰红、一片红。

在首任核司令张蕴钰将军墓前,我想起1997年冬,专程前往北京某干休所拜访老司令的情景。我与在上世纪50年代末、把基地起名为“马兰”的首任核司令,谈到了一个叫潘春金、一个叫蒋才全的战士。前者入伍第二年,在一次任务中血洒试验场。后者刚过18岁,入伍还不足6个月,牺牲时连一张军装照片都不曾留下。

谈到马兰,曾是上甘岭战役参谋长、时已八十高龄的老将军声如洪钟:“是伟大的战士成就了伟大的事业,是伟大的事业锻炼了伟大的战士。马兰是祖国的骄傲。应该修马兰志,应该将马兰印在中国的地图上。”

在老司令墓后成行成列的方阵里,我们找到了潘春金和蒋才全的坟墓。唐武祥说,在当年的试验场有一个说法叫“站着是一座山,躺下是一道梁”,现在任务虽已转换,但大家身上还是当年的那股劲头,发扬的还是那种精神。

我问他在这样的地方能想到什么?他说:“就是干、不能 ,把精神传承好,任务完成好。”他给我讲了这样两件事情:

在一次任务中,某剧毒气体管道突然泄漏,室内报警器骤然响起,毒气喷射弥漫,已紧急疏散出来的科技干部周松青,战士李国强、王勇来不及戴防毒面具,把口罩打湿捂住鼻子,反身冲进实验室和气源房,第一时间关闭了管路总阀门,保住了实验设备和参试人员安全。

在另一个任务中,施工期限短、采用工艺新、要求质量高,就在官兵与任务较劲的时候,罗布泊刮起了沙尘暴,“那地方沙尘暴一起来,至少也得吹个三四天,大的时候人站都站不稳,但任务在那儿放着,天上下锥子也得完成,”唐武祥说,“那真是一场风沙不停人不停的硬仗恶仗。戈壁滩昼夜温差大,加上风沙吹得呼呼的,晚上冻得人直哆嗦。就是那样,手上的活稍一停,有的兄弟杵着铁锹站着就睡着了,别人喊一嗓子,一激灵,醒了,又冲了上去。”他说,那个时候大家真的就像烈士那样、像林俊德院士那样,眼里只有任务,只要没倒下,就要向前冲。

在他的讲述中,我们走过排列成阵的块块墓碑。我想,一块块底色纯正的石头上刻着英魂的名字,这不朽的名字也刻在了共和国的旗帜上。逝去者把自己融进了马兰红,也融进了共和国光灿灿的精神谱系。

不得不说,走进这样的地方,人无形中就会变得干净起来。这里的特产是红色。火红的戈壁、火红的群山、火红的一代代马兰人从事着祖国火红的事业。他们底色纯正马兰红,生生死死马兰红。

 

作者徐青为部队现役干部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