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人间
作者:王国成
我记事的时候,浙东山村人家,点的还是菜油灯盏。一个小盆子,盛着半下油,中间浮着一根棉线,一头浸在油里,一头挑出来点着。那火光极小,黄豆般大,颤颤巍巍,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没。偏生它又不肯灭,就那么执着地亮着,照出方圆不过数尺的光圈。我们一家子围坐在这微弱的光下,父亲在抽烟,母亲纳鞋底,我和弟妹们便就着这点亮光做作业,玩耍。
那灯焰时常噼啪作响,爆出几点火星来。有时灯芯结了痂,光便暗下去,母亲便用针头挑一挑,火苗又窜高些。菜油烟大,一夜下来,鼻孔里全是黑的。灯下久坐,抬头看白墙,竟能看见自己头影晃动,大得吓人。
到了60年代中叶,村里渐渐有了煤油灯。这灯比菜油灯盏体面多了,下面一个葫芦状的玻璃油壶,中间伸出一根灯芯杆,上面罩着个玻璃灯罩。点起来,光比从前亮了好多,至少能照见半个屋子了。灯罩的作用不小,拢住了光,又防风。只是擦灯罩是件麻烦事,需用软布,稍不小心就留下指印,光便不透亮。我常见母亲呵一口气在灯罩上,再用丝瓜抹布细细地擦拭。它有个比较洋气的名字,叫美孚灯,一听就是舶来品。
美孚灯虽亮,却只在平常日子用。遇上红白喜事或村里开会,便要请出汽油灯来。这物件在当时可算稀罕喽,全村不过两三盏。汽油灯结构复杂,下面一个打气筒似的装置,中间是纱罩,点着后要打气,让汽油雾化喷上去。亮起来真是了不得,白光刺眼,能照亮整个祠堂。我总疑心它比现在的电灯还亮些。只是汽油灯脾气大,时时要人伺候,一会儿气不足了,光便发红,得赶紧再打几下气。纱罩又极脆弱,一不小心碰着就碎成粉末。点完灯,满屋子还留着股刺鼻的汽油味。
60年代后期,村里不知从哪里弄来台小型发电机,从此有了电。说是电,也不过是每晚供到十点,而且电压不稳,灯泡时明时暗,活像人眨眼睛。记得第一次拉亮电灯那晚,全村老少都挤到大队部看稀奇。那灯泡不过15瓦,如今看来昏黄得很,当时却觉得亮如白昼。孩子们兴奋得在灯下又蹦又跳,老人们则眯着眼,仰头瞅那玻璃泡子,啧啧称奇。发电机安装在秣陵庵的粗制所里,小皮匠民财一家就住庵里。他老婆不乐意了,说:“发电机每晚噪死了,连觉都睡不好。”矛盾难以解决。大队会计福堂叔见多识广说:“你家靠发电机近,电最新鲜,他们靠远的,电就不新鲜了。”民财的女人听明白了,就不闹了,像菜一样,图个新鲜呗。
可惜好景不长,发电机三天两头出毛病。一停电,又得翻出美孚灯来。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忽一日,看见山那边竖起高高的铁架子,大人们说那是要架高压电线了。果然不出半年,电线杆子便如长龙般爬过山岭,伸进村里来。从此电才真正有了,日夜不断,电压也稳当。起初家家只装一盏灯,挂在堂屋正中,后来渐渐添置,厨房、卧室也都亮堂起来。
如今回老家,电早已不是稀罕物。家家冰箱、电视、洗衣机一应俱全。村路上立着太阳能路灯,天黑自动亮起,比从前的汽油灯还亮。只有灶王爷神龛前,老人们还习惯点一盏小油灯,说是怕电器靠不住。
这一路灯火变迁,我是亲眼见过的。从豆大的油灯到刺眼的汽油灯,从眨巴眼的电灯泡到如今通明的LED灯,光亮每增一分,生活便跟着变一变。灯光愈亮,人心里的暗处似乎反倒增加了。从前一盏煤油灯下,全家团聚;现在满屋亮如白昼,人却各自盯着巴掌大的屏幕。
将来的电,听说要往更聪明里发展。灯会随人自动开关,电器会自己省电,连电线都要藏到看不见的地方去。这些花样,我们这辈人不知能否享受到。只是有时半夜醒来,看见窗外路灯透过窗帘的微光,恍惚又回到那个煤油灯芯摇曳的夜晚。
灯火人间,愈走愈亮,有些人却在这光明中渐渐迷失了。
作者简介
王国成,宁波人,现居南京。1974年至1991年服役在海军东海舰队。1977年在《前线报》发表散文处女作《橄榄岛上的金丝燕》。以后在《解放军报》, 《人民海军报》,《浙江日报》,《宁波日报》,《福建日报》,《文学青年》,《青春》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数百篇。长篇报告文学《海上猛虎》,1988年由上海百家文艺社出版,20年后,中国文化出版社再版。作品先后获得过特等奖,一等奖 ,二三等奖多次。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