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裂三更记
文/张健
午夜三更,我从梦中醒来,习惯性自黑暗中摸索出枕边手机,却见一条突兀的绿色竖线灼灼贯穿屏幕,如一道刺目的光刃劈开了夜色,也劈开了酣睡中的安宁。心中一阵发紧,匆匆百度后,网上字字分明地告知:此乃硬件之伤,非修理而不可复。
翌日清晨,我早早赶往办公室。单位地处肥西县上派镇边缘,我特意寻了一处最近的修理点,居然还是中国移动的下属营业点,小小门面却悬挂着正规招牌,仿佛一个令人心安的信物。老板脸上堆满了笑容,接过手机端详片刻,即道:“得换屏。”我点头应允。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查了半天,终于抬起头来,竟报出两种方案:普通屏两百,原装屏五百。区别何在?老板自己也有些含糊:“五百那种……可以识别指纹。”
指纹功能,于我向来形同虚设,遂选了二百元的普通屏,够用足矣,于是问老板大约需多长时间。
老板想了下,言道:“约莫半个小时吧。”我便暂离小店去吃饭。待重返店中,老板仍俯首凝神于工作台前,那专注神情,如同在修复一件珍贵易碎的古瓷。手机修整完毕,屏幕四围竟被若干皮筋紧紧捆扎,仿佛一个遭了束缚的活物。
“换屏后贴了新胶,”老板笑着解释,“皮筋固定几小时即可。”他语气中带着些许赧然,“这是县城,虽离省城近些,手艺终究难比省城师傅那般精纯。”
这捆缚的皮筋,蓦然勾连起我在合肥老城区修屏的旧忆。那老城区繁华街角敞亮的维修店里,师傅技艺娴熟得如同精密的外科手术,无需任何粗砺的辅助。拆屏、注胶、压合、测试,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手机递还时,屏幕光洁如新,毫无半分牵绊的痕迹,立等可取,仿佛那伤痕从未存在过。
此刻手中这台捆着皮筋的手机,便成了无声的界碑,隔开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时空。省城的光滑利落与县城的缠绕窘迫,在皮筋的勒痕里显影分明。老板那赧然的笑,如同某种欲言又止的歉意,无声地诉说着资源落差下技术乃至细节的鸿沟。
又近中考,赫然发觉:合肥市区中考普高录取线,竟比包括肥西在内的三县,高出整整一百多分!我脑海中顿时映现出那夜手机屏上那道刺眼的竖线光带——它灼烧着黑夜,也灼烧着我的心。这捆缚皮筋的屏幕,竟仿佛成了这冷冰冰差距的缩影;那皮筋不仅勒住玻璃,仿佛也勒住了一方水土上无数少年人伸展的翅膀。
一百余分,这数字若落于考卷之上,不过是红笔勾画出的几笔之差;然而铺展于城与乡的广阔土地上,它便成了一道巨大的鸿沟。市区的学子们行经繁华街衢,道路两旁亮着书店、辅导班和实验室的灯光;而县城少年们的身影,则悄然隐没于更窄的路径与更少的灯火之间——如同省城的屏幕修复之利落高效,与县城皮筋捆绑的无奈等候,技术的光芒与资源的阴影,从来不是平均地洒落在每一个角落。 所谓起点,往往在懵懂未知时便已由他人落笔写就。
手机屏中那道亮线,恍如一道光铸的界河,横亘在城乡之间,隔开了咫尺又天涯的两个世界。县城小店中,老板那赧然的笑,连同皮筋勒紧的屏幕,无声里却诉尽资源分疏的沉重。这光痕,究竟划开的是屏幕,抑或是命运的天平?
我手中之物,那皮筋捆缚的,岂止是方寸玻璃?它分明在勒紧某种无声的疼痛——原来那一道午夜骤然亮起的竖光,不仅划破了玻璃,也照亮了人世间所有因失衡而生的深痕。它提醒我们,一道光痕隔开的不只是屏,更是一架倾斜的天平两端,所有未及称量的青春之重。当皮筋最终卸下,屏幕光洁如初,那曾经勒紧的凹痕却仿佛永久地刻入了记忆深处。它无声叩问:命运这双无形的手,究竟在何处,为谁,勒紧了怎样一根难以挣脱的皮筋?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