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一场写在绢帛上的温柔告别

池征遥2025-06-12 15:58:50

一场写在绢帛上的温柔告别

——读敦煌《放妻书》

 

作者/池征遥

 

神秘的敦煌莫高窟,竟然藏着千年未干的墨痕。当斯坦因的驼铃摇碎藏经洞的星子,那些被黄卷包裹的《放妻书》,便成了时光里的蝴蝶,它们本是人间最俗常的离散凭证,却因笔端流转的温情,成了最动人的情书。

 

以下是我接触到的两书:

 

“盖以伉俪情深,夫妇恩义重,幽怀合卺之欢,叹念同牢之乐。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生同床枕于寝间,死同棺椁于坟下。三载结缘,则夫妇相和;三年有怨,则来讎隙。今已不和,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嫌,作为后代增嫉,缘业不遂,见此分离。聚会二亲,以俱一别,所有物色书之。相隔之后,更选重官双职之夫,弄影庭前,美逞琴瑟合韵之态。解怨舍结,更莫相谈。千万永辞,布施欢喜。三年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时□年□月□日,□乡百姓□甲放妻书。”

 

“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三载结缘,则夫妇相和。”“三年有怨,则来仇隙。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三年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展读这些残卷,言辞温婉,情韵脉脉,充满了对即将离去或已经分手的妻子的关怀、祈祷与祝福,优雅大度,美得不可方物,令人感动!

 

“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的句子,像一坛陈了百年的酒。你能看见唐时的月光漫过窗纸,照见一对璧人执手盟誓的模样,他们曾共剪西窗烛,在“生同床枕”“死同棺椁”的誓言里,把日子过成了“二体一心”的并蒂莲。可三年五载后,“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的裂痕,终究还是爬上了锦帐。奇怪的是,没有恶语相向,没有反目成仇,倒像是两个看透因果的人,轻轻摊开掌心的前尘,“想是前世怨家"这一句,便把所有的爱恨都揉成了云淡风轻。

 

最妙的是“放妻”二字。若换作后世,大抵要写“休书”,墨迹里浸着冷硬的“七出”条款;可唐人偏要“放”,像放一尾困在缸里的鱼,放一只折翼的雀儿。“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这不是施舍,是郑重的托付;“选聘高官之主”,不是贬低,是真诚的祝福。“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十二个字,把离婚写成了一场共同的超度,不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而是各自走向新的圆满。

 

都说唐代开放,可这开放里藏着怎样的智慧?他们用佛缘起解说因果,用儒家之礼护持尊严,用契约精神划定界限,最终在“物色书之,各还本道”的仪式里,完成了对人性最温柔的安顿。更妙的是那“三年衣粮,便献柔仪”,看似世俗的物质交割,倒像给这段关系盖了枚温暖的邮戳,从此山高水远,不必再为柴米争吵,只留一帧“弄影庭前,美效琴瑟”的背影,供岁月慢慢回味。

 

当代人读《放妻书》,常惊叹于古人的“体面”。可细想,哪是古人更温柔?不过是他们懂得,婚姻的终局不该是仇敌的诞生,而是两个灵魂各自归位时的体面。“伏愿娘子千秋万岁”,这句用帝王颂辞作结的话,与其说是男权的余韵,不如说是对生命最本真的敬畏——无论聚散,我都愿你活得热气腾腾。

 

反观今日,一句“你走吧”已算克制,更多时候是撕咬、是控诉、是两败俱伤的狼藉。我们有了更完善的法律,更平等的观念,却弄丢了那份“解怨舍结”的智慧。《放妻书》里的唐人,把离婚写成了对前缘的感恩,对未来的祝福,倒像是参透了:爱可以热烈,散也可以从容;婚姻是修行的道场,离散亦是修心的契机。

 

敦煌的惠风还在吹,那些绢帛上的字迹仍然可见,字里行间的温度依然能烫到人心。或许真正的文明,从不是用条款切割人情,而是教会我们在不得不放手时,依然能弯下腰,为对方送上最后一朵玫瑰。这大概就是《放妻书》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原来,结束也可以是一场郑重的开始。

 

注:敦煌《放妻书》,即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出土”的唐人《放妻书》,犹当代的《离婚协议书》,是20世纪初英国籍犹太人斯坦因从莫高窟藏经洞骗走的中国文物中的一部分。《放妻书》一共12件,皆收录于《敦煌契约文书辑校》,录在这里的是编号为37-2的《放妻书》及片段。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