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土台子上的时光河

杨海军2025-05-17 13:33:43

土台子上的时光河

 

文/杨海军

 

岁月如同古老的磨盘,碾过无数个春秋,在记忆深处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辙痕。而那座土台子,恰似时光长河中的一座孤岛,承载着我与二蛋最纯粹、最温暖的过往。

 

土台子裂开的缝隙,是时光写下的诗行。那里总藏着二蛋用树枝写下的算式,那些歪歪扭扭的阿拉伯数字,像旱地里倔强生长的麦苗,一旦扎进黄胶泥里,便深深生了根。三十年后,我再次蹲在村小学的旧址,指尖轻轻抚过坍圮的土墙根,竟还能摸到几粒嵌在泥里的粉笔末。那一刻,时光仿佛突然倒流,我恍若触碰到了当年那个总把铅笔头攥得出汗的憨厚少年。

 

春日,和煦的风裹着轻柔的柳絮,调皮地往教室里钻。二蛋总是坐在靠窗的土台子前,全神贯注地解着数学题。他专注的模样,让人忍不住驻足。鼻尖几乎要蹭到粗糙的泥坯,粉笔灰簌簌落下,沾在睫毛上,他也浑然不觉。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当他算出那道令人头疼的鸡兔同笼题时,突然抬起头冲我露出的笑容。那一刻,他眼角的褶皱堆成了两朵轻盈的蒲公英,连沾着黄土的牙齿都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放学的路上,他总是兴致勃勃地教我数路边新抽的麦穗,认真地说每株能结三十粒。末了,还会蹲在田埂上,用树枝在土里一笔一划地画着粮仓的容积公式,眼神里满是对知识的渴望与热爱。

 

蝉声聒噪的七月,炽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我们常偷偷溜到水库野游。二蛋总会小心翼翼地把补丁摞补丁的布衫叠得方方正正,压在岸边的青石下。他凫水的姿势并不优美,笨拙得如同田埂上打滚的牛犊,可他却有着独特的本事,总能在芦苇荡里摸出野鸭蛋。然后,他会用荷叶将野鸭蛋仔细裹好,埋在热沙里烤。那年夏天,他的二手单车接连爆胎,在推着车往修车铺走的路上,他突然停下脚步,望着远方,轻声说道:“要是车轮子能轱辘到县城考场就好了。”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影子仿佛一道永远除不尽的余数,充满了无奈与憧憬。

 

高考放榜那日,我在晒谷场找到了二蛋。他正奋力地把麦粒扬得老高,金黄的麦瀑落下时,汗水和谷壳粘在他发红的眼眶上。蝉蜕般褪色的录取通知书蜷在他的裤兜里,被体温熨得发软。那一刻,他的眼神里有失落,有不甘,却也透着一丝无奈的释然。第二年开春,他承包的三十亩地刚播完种,村头砖窑厂就腾起了袅袅青烟。后来听人说,他总在正午最晒的时候,蹲在窑顶吃着冷馒头,背上的盐霜结得比窑砖还厚,那是生活留下的痕迹,也是他为了生计拼搏的见证。

 

去年深冬,我与二蛋在集上重逢。他裹着旧旧的军大衣,在那里卖白菜。看到我来了,他慌忙用皴裂的手抹了抹条凳,又小心翼翼地从三轮车座底下掏出个铝饭盒。掀开盖子,竟是猪头肉拌腐竹,油脂凝成了乳白的云絮。“前晌工地发的盒饭,留的。”他嘿嘿笑着,可我却注意到,他指甲缝里的泥土不经意间掉进饭盒里,倒像是给这冷掉的荤腥增添了些许来自土地的地气。我们蹲在水泥台子旁,一边吃着,一边闲聊。身后瓷砖墙上“再穷不能穷教育”的标语,早已褪成了淡青色,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变迁。

 

前些日子,我给孩子讲起土台子上的课堂。小家伙看着屏幕里现代化的AI黑板,直撇嘴。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二蛋当年在承包田边支起的黑板。他用石灰水在上面写着气象谚语,耐心地教村里的娃娃们知识。暮色中,他的身影与土台子渐渐重叠,三十年的光阴在粉笔灰里轻轻打了个旋,把那些关于麦穗、公式与窑火的故事,酿成了连大数据都算不清的浓浓乡愁。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们又回到了那座土台子上考试。二蛋的算草纸被风卷出窗外,飘落在新修的塑胶跑道上。晨跑的孩子踩着那些数字经过,鞋底沾满晶莹的露水,仿佛踩着银河里散落的星子。那画面如梦如幻,是过去与现在的交织,也是时光给予我们最温柔的慰藉。而那座土台子,永远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角落,承载着无法复刻的青春与情谊,在时光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