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轮窑遗梦

王广东2025-05-16 12:32:23

轮窑遗梦

 

文/王广东

 

老辈人常说:“一世修得城脚根。”我家便在这城脚根村。

 

打小记事起,村子也曾热闹过。往后近三十年,没了工业,没了商业。农闲时,村里人多去城里寻些苦差事,挣几个零碎钱。在我看来,这城脚根除了进城的路平坦、便捷些,实在没什么稀罕处。

 

千禧年那阵儿,开发的风声一吹,村里的庄稼地都成了开发区,还起了个时兴名儿——私营经济城。村里人从农民变成了失地农民,虽说每年能领四千元口粮钱,可日子没了往日的生气,连烟火气也淡了许多。我也是这失地农民中的一个,对如今的村子,再没了儿时的那份念想。

 

五十年前,这儿热闹得很。村西南头的小轮窑,整日烟囱冒着白烟,大老远就能听见柴火“噼啪”炸裂的声响。那轮窑烧出的砖瓦,质地好,名气也响。挨着轮窑的麻袋厂,织机“咔嗒咔嗒”响个不停,女工们飞梭走线,粗麻布堆得像小山。村东头药材基地飘来的药香,苦中带甜,连穿堂风里都裹着这股味儿。这般热闹里,最显眼的要数小轮窑的小田。

 

小田不是本村人,是村里一对没子女的夫妇领养的。中等个头,脸黑黑的,也不知是生来如此,还是叫窑外的烈日、窑内的火光给烤的。我常听见从他养父母家传出打骂声,他的哭声也总在清早或傍晚悠悠飘出来。我家离得近,一听见动静,就忍不住溜过去瞧热闹,日子久了,倒和小田混熟了。

 

在养父母家,他总耷拉着脑袋,蔫头耷脑的。可一进小轮窑,整个人就精神起来。摸摸窑壁,就能估摸出几分火候;听听柴火声,就知道该不该添煤。村长陈叔常拍着他肩膀打趣:“这窑厂没了你,可就像断了线的风筝。”

 

变故来得突然。一纸调令,陈叔被派去了公社。新来的干部一门心思“抓政治”,说土窑是“落后玩意儿”。没了经费,工人渐渐散了,窑火也慢慢熄了。更糟的是,小田的养母——那个曾唱样板戏《红灯记》唱红公社的女子民兵连长,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叠旧纸,指着小田鼻尖骂:“原来你生父是……”话没说完,小田的脸就白得没了血色。

 

村长家四个闺女,各有各的模样。大丫头背着药箱走村串户;三丫头算账时,算盘珠子拨得比鞭炮还响。最招人眼的是二丫头,一笑露出半截虎牙,辫梢总系着根红绳。自打窑厂热闹起来,村里小伙子变着法儿往这儿凑,也不知谁编了句浑话“要想‘嫖’,到轮窑”,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起初,二丫头还举着账本撵人,后来每到天擦黑,就悄悄往小田手里塞个热乎的红薯。

 

那天傍晚,二丫头又去找小田。没一会儿,养母的叫骂声就撕破了暮色:“阶级不清!伤风败俗!”她举着那叠纸,带人把小田押到了窑厂晒场。批斗那天,日头像火盆似的毒,高音喇叭吵得人脑仁疼。小田胸前挂着“阶级异己分子”的木牌,养母喊口号时唾沫星子乱飞。二丫头哭喊着扑过来,却被民兵架走,红绳散了,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

 

当晚,浑身是伤的小田蜷在窑角。二丫头翻墙送来草药,他满心绝望。他咬着牙,哑着嗓子把二丫头吼走:“走!”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终究没能挨到一块儿。

 

谁也没想到,几天后村里放露天电影《追鱼》。银幕上鲤鱼精剜鳞换人形,二丫头独自坐在最后一排,攥着衣角哭得浑身发抖。电影散场后,有人瞧见她绕着土窑一圈又一圈地走,最后倒在了窑膛口 。等三丫头找到她时,她手里还握着一把竹扇,扇面被泪水泡得发皱,人却已喝下农药,没了气息。

 

小田“疯”了。抱着烧红的铁棍在窑厂大笑,对着熄火的窑膛唱黄梅戏,调子跑得没边儿。村里人都说他受了刺激成了疯子,却不知那疯癫背后藏着多少绝望与无奈。

 

谁能料到,十多年后,我竟在乡政府门口撞见了他。

 

那天清早,我骑车进乡政府大门,瞧见一个佝偻身影立在门廊下,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来往的人。褪色的蓝布衫,后颈洗不净的烟熏黄,我心里猛地一紧——是小田。

 

我把他拉进办公室,老式藤椅在他身下吱呀作响。他粗糙的掌心反复蹭着搪瓷杯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忽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丝光亮:“晒砖坯场的大喇叭成天响个不停,时不时就飘出市里广播站的声音。里头提到的地名、人名,听着总觉得耳熟,像在哪儿听过似的。每次听到,心里就‘咯噔’一下,后来天天竖着耳朵等,越听越觉着没准那人名就是你。”他布满裂口的手轻轻颤了颤,“想着不能错过,就顺着高墩子联圩一路问过来。”

 

说罢,那只手猛地攥住我的手腕,枯瘦的指节都发白了,“还真叫我找着了!都成吃公家饭的文化人了。”

 

他说话含混不清,像舌头泡发了似的,唯有眼角滚下的泪是滚烫的:“一晃这么多年……”我问他回没回过村子,他拼命摇头,白发跟着乱晃:“不去了,再也不去了。”顿了顿,他忽然笑起来,笑得带着痰音,又像是在哭:“你以为我当年真疯了?不装疯,二丫头她爹和我养母能放过我?”

 

原来离开村子后,他在溱潼老家调养了一年,又辗转到六十里外的轮窑讨生活。在那儿,他帮衬着一户孤儿寡母,把人家孩子从小学供到南京上大学。孩子结婚前,他守着新房装修了整整三个月,连瓷砖缝都拿刷子细细抠过。可婚礼那天,他在门口等了许久,人家连杯热水都没给。说起这些,他只是苦笑,没再多言。

 

天快黑时,他攥着我的手腕,指甲都掐进肉里:“带我去看看二丫头吧。”坟头蒿草长得齐人高,他跪在焦土上,像尊褪了色的泥像。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缓缓起身,抱着我放声大哭,却已流不出眼泪,只有干裂的嘴唇蹭着我的肩膀,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五年后的一天,我从北京出差回来,在积灰的信箱里摸到一封信。邮戳是两个月前的,薄纸上的字迹晕着水渍:“我回溱潼了,窑厂不干了。”打那以后,便再没了他的消息。

 

如今算来,老田也该七十多岁了吧?从前的轮窑早成了村民的宅基地,新楼房排得整整齐齐。路过时,我还会站上一会儿,恍惚间,仿佛又听见窑火的噼啪声,还有小田那荒腔走板的黄梅戏,在风中悠悠回荡。

 

作者王广东,江苏兴化人。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