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游马冠尖
作者:王国成
上世纪80年代,我在福鼎沙埕海军部队服役,曾几次上太姥山,釆写民间故事,漏了同一山脉的马冠尖。前年春天,在福鼎文友智锋鼓惑下,上得山去。
闽东的山水,总藏着几分仙气。福鼎马冠尖,在云根之上,有一烟火寺院,仙气缭绕,马冠尖隐秘于此。马冠尖,因峰峦似骏马扬鬃,昂首朝天,又如一顶古冠,扣在太姥山脉的额前。清人夏嘉梁曾言:“福鼎者,闽浙之界山也。”马冠尖恰如这界山的魂魄,以云雾为衣,以茶香为脉,将千年时光揉碎在青石与泥土之间。
行至山脚的马冠村,时光倏然倒流。村口两棵百年的黄花梨树,枝干虬结如龙,枝叶交叠如伞,被村民唤作夫妻树。相传明成化年间,庄氏一族,自中原迁居至此,见此地背倚马冠群峰,梯田层叠如琴键,溪水绕宅如银带,便以石筑墙,以木构屋,建起下厝与上厝两座四合院。石墙斑驳处,仍可见当年抵御倭寇的箭孔;木雕窗棂上,牡丹与麒麟的纹样已褪成茶色,却仍能窥见旧时匠人对“安宁双浦合,福寿九霞开”的祈愿。
更令人驻足的是村旁那座古茶亭。亭为清道光年间所建,青瓦飞檐下,石凳冰凉,苔痕斑驳。昔年茶农肩挑日月,将新采的茶青送往山下,总在此歇脚。茶亭梁柱上,至今悬着一副褪色的楹联:“一盏清泉煮云雾,半生劳碌付烟霞。”风过时,仿佛能听见百年前茶商的谈笑声,与今日游人的步履声,在时空的褶皱里轻轻碰撞。
登马冠尖的路,是一条被岁月磨亮的诗行。从马冠村向北,山路渐陡,青石板阶如龙脊蜿蜒,石缝间生着野兰与蕨类,湿漉漉的绿意沁入肺腑。行至半山,忽见一峡谷劈开山体,两侧峭壁如斧削,谷底溪水泠泠,当地人谓之“凤谷”。春日里,杜鹃花开成瀑,赤红灼灼;秋深时,枫叶燃作火海,与夕照争辉。曾有文人以“剑阁峥嵘而崔嵬”喻蜀道之险,而马冠尖的山径,则多了一份江南的灵秀,险峻中藏着温润,粗粝里透着柔情。
行至海拔千米处,云雾骤起。山岚如白练缠腰,群峰若隐若现,恍若《山海经》中蓬莱仙境。此地茶树独享天地馈赠:日照被云雾滤成柔光,雨露被山风酿成甘霖。马冠尖老白茶便生于此,叶片肥厚如墨玉,冲泡后汤色澄黄似琥珀。茶农说,真正的老白茶须以冷泉慢浸,方能析出花果香韵。啜一口,舌尖似有山泉奔涌,喉间如绽幽兰,回甘时,竟分不清是茶香还是云雾。
最险处,当属鹰嘴岩,巨石探出山体,状如苍鹰俯冲,岩下深渊千丈,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传说古时有采药人失足坠崖,幸被岩缝中一株千年茶树托住,自此视茶为神。如今岩壁上仍系着红绸,随风飘摇如祈福的经幡。立于岩边,脚下云海翻涌,远处太姥山夫妻峰若即若离,恰似天地为证的山盟。
马冠尖的人文,是浸在茶汤里的。山腰处,一座名为绿雪芽的茶庄园,静卧于云雾中。木栈道曲折通幽,茶亭半掩竹影,湖面倒映着采茶女的斗笠与竹篓。庄园内,一株茶树被铁栏围护,树皮皲裂如龙鳞,枝头新芽嫩绿如翡翠,这便是福鼎白茶的母树绿雪芽。相传唐代陆羽曾至此寻茶,见茶树生于鸿雪洞畔,芽叶覆雪犹绿,遂叹:“此乃茶中仙品!”千年后,茶人们仍来此朝圣,指尖轻触老树,似在与时光对谈。
下山途中,偶遇一座废弃的炭窑。窑口黢黑,内壁挂满茶褐色的结晶,那是百年焙茶留下的烟痕。旧时茶农以松木炭火慢焙茶青,火候全凭经验,初时如婴啼般细弱,渐如壮士鼾声,终至老僧入定般的寂静。如今机械取代了炭窑,但老茶人仍固执地保留着古法,他们说:“机器焙的茶,少了山魂。”
夜宿村中,庄氏老宅的木门吱呀轻响。天井里,月光如水倾泻,照见石臼中残留的茶渣。家主捧出一饼1980年的老白茶,茶饼已泛出金花,汤色醇厚如蜜。啜饮间,他讲述祖辈与浙江茶商斗茶的故事:双方各出一泡茶,比香气、论喉韵,输者需以十担谷米相赠。“那时候,一泡茶能定山村的荣辱。”言罢,茶烟袅袅,恍惚间,似有马蹄声自古道传来,载着茶箱翻越闽浙边关。
离山那日,晨雾未散。回首马冠尖,峰顶忽现佛光,阳光穿透云层,人影被七彩光晕笼罩,如入琉璃世界。村民说,见此景者,必得山神庇佑。
下山的石阶湿滑,需以竹杖探路。途经古茶亭,见一老妪正在生火煮茶,陶罐里翻滚着野山楂与老茶梗。她递来一碗茶汤,酸涩中带着回甘:“这是苦尽甘来茶,山里的日子,便是这般滋味。”
行至山脚,再望马冠尖,云雾已散,山体轮廓清晰如刀刻。忽然懂得:这山的险峻,原是为了守护它的美;而它的美,又因险峻更显珍贵。山在那里,茶在那里,而时光,一如那饼老白茶,岁月愈久,滋味愈深。
(文:原创;图:自拍。)
作者简介:王国成,宁波人,现居南京。1974年至1991年服役在海军东海舰队。1977年在《前线报》发表散文处女作《橄榄岛上的金丝燕》。以后在《解放军报》, 《人民海军报》,《浙江日报》,《宁波日报》,《福建日报》,《文学青年》,《青春》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数百篇。长篇报告文学《海上猛虎》,1988年由上海百家文艺社出版,20年后,中国文化出版社再版。作品先后获得过特等奖,一等奖 ,二三等奖多次。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