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言弃
作者:文清
清晨推开窗——几片泛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恍惚间竟像是思念的花瓣在风雨中打着转儿。风里带着湿润的气息,裹着遥远的记忆扑面而来,一下子就把我拽回了那个青春年代......
还记得初见她的那天,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她蹲在河边洗衣,蓝布衫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随着搓衣的动作一甩一甩的。那时的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鹅卵石上附着的水草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像是在跳一支慢悠悠的舞。我站在桥上,腋下夹着磨边的公文包,眼睛却被眼前的景象勾住了魂儿。直到她脆生生的声音传来:“哥,你的包要掉啦!”我这才如梦初醒,抬头望去——阳光穿过柳枝的缝隙,在她脸上洒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那一刻啊,我感觉整个世界都跟着亮堂起来,她睫毛上沾着的水珠,都成了会发光的星星,就这么清晰地刻在了我的心里,怎么都抹不掉。
后来,我们顺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我们的婚礼简单得近乎寒酸:三斤水果糖,几条皱巴巴的“红塔山”香烟,租来的两间平房贴上大红喜字,就算是成家了。她穿着借来的红衣裳,领口还留着淡淡的樟脑味;我穿着唯一一套洗得褪色的西装,袖子短得都遮不住手腕。没有酒席,没有车队,只有几个要好的同事来闹了闹洞房。夜深人静时,她突然哭了,我慌得手忙脚乱,打翻了桌上的搪瓷缸。结果她抹了把眼泪,冲我笑了:“我是高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哎,那时候日子穷得叮当响,但只要有她在身边,心里总是暖烘烘的,觉得再苦再累,咬咬牙也能熬过去。
后来为了讨生活,我们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儿挤上南下的绿皮火车。租的房子破破烂烂的——墙壁上裂着大口子,糊墙的报纸都卷了边,屋顶一到下雨天就滴滴答答漏雨。记得第一晚,外面风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女儿被雷声吓得直哭。我看着她熟睡的小脸,心里头满是愧疚,觉得自己没本事,让娘俩跟着吃苦。可她却把女儿裹在褪色的碎花棉被里,紧紧握住我的手,轻声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哪里都是家。”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把墙角的蛛网都熏得轻轻颤动......
下岗潮、非典......这些年,大风大浪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回。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她就坐在灯下串彩灯,塑料线把手指勒出深深的红痕,一坐就是大半夜,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疤。女儿上大学凑不齐学费,她瞒着我去医院卖血,回来时脚步虚浮,还强撑着开玩笑说正好减肥。非典那阵子啊,工作难找,家里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她却变着法儿用仅有的几根青菜、一把面条给我们做饭——把清汤寡水的面条熬成浓稠的疙瘩汤,还说这是“独家美味”。有回我半夜惊醒,看见她就着月光数钢镚儿,硬币在掌心碰出细碎的声响......
如今,我们都老了。那把豁口的藤椅啃噬着她最后的挺拔,扶手处凹陷的弧度,与当年她纳千层底时弯腰的曲线完全重叠。她现在连起身都要扶着椅背慢慢撑起来,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皱纹,像老树皮上的裂纹;背也弯成了小山丘,眼睛花得看东西都模糊了。当年那双能绣出并蒂莲的手,现在连纽扣都系不利索。可每天清晨,她还是雷打不动地早早起来,把温水和降压药放在我床头,杯子底下总垫着块碎花布;傍晚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阳台上,眼巴巴地朝着我回家的方向张望——眼神里的期盼,和年轻时等我下班的模样一模一样。这么多年,她从来没说过什么“我爱你”,可她的爱都藏在这些不起眼的小事里,藏在每一碗热汤里,藏在每一句“路上慢点”的叮嘱里,藏在她总把肉菜往我碗里夹的习惯里......
前些天整理旧物,翻出一本发黄的相册。塑料封皮都脆得掉渣了,她戴上老花镜,一页页慢慢翻看,手指抚过照片上的折痕,像在抚摸过去的时光。看到我们结婚那天的照片时,她突然停住了。照片里的她明眸皓齿,笑得比花儿还灿烂;我穿着笔挺的西装,意气风发,胸前别着的红花都鲜艳得晃眼。她转过头来,眼睛里闪着光,轻声问我:“老头子,下辈子还跟我过吧?”那一刻啊,我的鼻子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眶也跟着发热,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住她那布满老茧、粗糙却温暖的手——那双手上还留着年轻时洗衣被皂角水泡出的裂口。那些一起扛过的难、一起受过的累,还有那些苦中作乐的日子,一下子全涌上心头......
窗外的梧桐叶还在沙沙作响,我看着她蜷在那把磨得发亮的藤椅上打盹,白发在风里轻轻飘动,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意。她的老花镜滑到鼻尖,手里还攥着没织完的毛线袜。岁月虽然带走了我们的青春,却带不走心底那份深情。老了,不求什么轰轰烈烈,也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只要她在身边——平平淡淡的日子就是最珍贵的幸福。爱她,就像初见时那般,一辈子都不会变,往后的路,还想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哪怕走得摇摇晃晃,也要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作者简介:文清,本名邓乾安,湖北省阳新县人。诗人、书法家。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