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双清别墅:三个人的院子

王广东2025-05-09 17:40:07

双清别墅:三个人的院子

 

文/王广东

 

香山南麓的双清别墅,是座被年月泡透的老院子。自乾隆年间起,先后住过三拨人,各有各的故事流转。青石板上的凹痕如年轮层叠,每道纹路都嵌着不同时代的履痕——深的浅的,皆成了院中景致。

 

乾隆的泉眼

 

乾隆十年,皇帝在香山修园子。那日他信步石板路而上,皂靴在青苔上打滑,索性褪去皂靴赤足而行,任凉津津的泉水漫过脚趾。岩壁下两股清泉咕嘟冒泡,竹影在水面晃得人眼晕。

随从捧来新茶,他啜一口:“这水沏茶,带松针的清苦,比宫里的水还好。”言罢命人取来笔墨,就着泉水研墨,在岩壁上写下“双清”,字有三尺见方,笔锋沉厚。

他常将石桌搬到池边,铺纸时需用铜镇纸压平四角,生怕风把宣纸吹进水里惊了游鱼。有回刚写下“松间乳窦落岩阿”,一条红鲤甩尾溅起水花,墨点染在“阿”字右下角。他笑骂“这尾鱼倒会添乱”,却不恼怒,搁笔继续书写。

六角亭的柱子上,有个指甲盖大的凹痕,是他倚柱观山时指尖磨出的印记。他在此写了二十多首诗,每首末尾皆盖小印,印泥混着泉底细沙,颜色暗些,却在岩壁上留存了百年。

咸丰十年遭逢大火,松坞云庄烧得只剩断壁残垣。守园人后来发现,“双清”二字非但未毁,反倒更清晰——火烤后的岩壁呈焦黑色,独字青灰,笔锋转折棱角分明,恍若刀刻。有人说这是天护圣迹,其实不过是岩石遇火,矿物成分不同罢了。

 

熊希龄的藤椅

 

1917年顺直省大水,熊希龄辞去北洋政府总理之职,变卖北京府学胡同宅邸与热河田产,筹得十二万两白银,于乾隆旧墅遗址筹建慈幼院。他深知教育是立国之本,甚至将夫人陪嫁的金镯子暂存当铺,只为凑足筹建费用。

1920年9月1日开学,首批收容86名灾童。他亲书“双清”匾额悬于院门,据《香山慈幼院院史》记载,其对师生言:“乾隆题‘双清’,一为泉清,二为心清。我辈办学,当以清白之心育清白之人。”

西屋书房内,他常用一张竹藤椅,藤条因常年坐压而凹陷,椅面右侧留着拇指大小的磨痕——那是夜间批改作业时,右手拇指习惯性抵着藤条所致。

1921年秋,李大钊到访,二人围坐煤油灯旁,就着凉茶讨论平民教育。此时距中国共产党成立仅半年,李大钊正将马克思主义教育理念引入实践。他翻开算术课本,指尖划过“人”字:“单写撇捺不算数,得让孩子知道,这撇是握锄头的手,捺是踩犁耙的腿。”

熊希龄次日即增设手工课,从长辛店机厂请来技工,教学生用旧钟表零件组装滑轮,金属齿轮在木桌上滚得哗啦响,他站在一旁数着:“三个齿对五个齿,糙米就能磨成细面。”

1937年7月,日军空袭北平,炸弹落于香山附近。当时他正指导学生拓印“双清”石刻:先以鬃刷蘸清水润石,铺白色宣纸,再用拓包蘸松烟墨轻轻捶打。

爆炸声震落拓包,墨汁在未干的宣纸上洇出不规则块面。见孩子们躲在石桌下,他蹲身捡起拓纸:“这墨渍像不像铁鸟?等你们长大了,要让铁鸟肚子里装的不是炸弹,是咱们慈幼院磨的面粉。”

说着用狼毫笔在块面两侧勾出平直的机翼轮廓,“就像这样,翅膀宽了,装的粮食就多。”此时慈幼院已筹备南迁,这批拓印的“双清”图纸,后来随师生辗转至湖南芷江,成为战乱中守护文化火种的象征。

 

毛泽东的搪瓷缸

 

1949年3月25日,毛泽东率中共中央迁驻双清别墅。他居住的东厢房内,陈设极为简朴:一张红漆剥落的榆木桌,桌面摆着豁口搪瓷缸,内壁茶渍厚结,旁边置放美制煤油灯,玻璃罩因长期使用泛黄,灯座边缘残留烟熏痕迹——那是彻夜起草电文所致。据警卫员回忆,他每日工作至凌晨,常就着腌萝卜喝小米粥,筷子在缸沿敲出轻响。

4月20日,国民党政府拒绝签署和平协定,毛泽东于桌前起草《向全国进军的命令》,钢笔尖在电报纸上沙沙作响,“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歼灭中国境内一切敢于抵抗的国民党反动派”一句旁,留有淡淡墨渍。该命令于次日凌晨发布,成为百万大军横渡长江的总号角。

次日凌晨,前线急电送达,他在电文空白处批注时,笔尖不慎划破纸张,遂取胶带粘贴,继续校改。当日17时,百万大军强渡长江,他在六角亭阅毕战报,将电报折好揣入军装口袋,山风掀起桌上《人民日报》,头版“南京解放”四字被阳光照得发亮。

5月1日,宋庆龄受邀来访。因山路湿滑,他命警卫员砍松木枝铺于石阶,自己提前半小时立于院门等候。二人在石桌对坐,宋庆龄见磨盘边野菊丛生,笑问:“此处花木何人所植?”他答:“熊先生办慈幼院时栽的,前人栽花,后人得荫,都是为百姓的事。”午餐备着小米粥、腌萝卜,他说:“在延安时,战士们靠此物充饥,如今条件稍好,仍不能忘本。”

午后,他在房内校订《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草案,用红蓝铅笔在“民族区域自治”“耕者有其田”等条款下划横线。宋庆龄凑近细看,指尖停在“废除封建土地所有制”一行:“中山先生当年讲‘平均地权’,临终前还惦记着‘耕者有其田’。”他放下铅笔,望着窗外放生池:“先生走了二十年,田还在地主手里。咱们写进纲领的,下个月就要变成现实——南下的工作团,正带着土地证准备进村子。”此时距《共同纲领》正式通过仅4个月,新中国的土地改革即将拉开序幕。

傍晚送别时,见池内睡莲初开,他对警卫员说:“摘两朵,装入搪瓷缸,随信寄给前线部队,就说北平稳当,让同志们安心打仗。”

 

现在的院子

 

乾隆题刻“双清”仍在西壁,“清”字三点水旁因泉水浸润,比石面深着半分——二百年前他赤足戏水时,或许正是这汪清泉漫过笔尖,让墨色在岩壁上洇出了三分透凉。字迹边缘的裂纹里,隐约嵌着细沙,像极了他当年盖印时混着泉底细沙的印泥,至今未褪。

熊希龄的藤椅还在西屋窗下,藤条凹陷处凝着层浅褐包浆,右侧椅面的拇指磨痕,恰能对上1937年那个暴雨夜——他握着拓包教孩子勾划“铁鸟翅膀”时,拇指抵着藤条的力度,至今仍在木纹里沉睡着。石案上那把鬃刷斜倚着,刷毛沾着星点松烟墨,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握起,在宣纸上重现“双清”的笔锋。

毛泽东的搪瓷缸摆在旧桌上,杯口豁口边缘泛着温润的光,与1949年警卫员描述的“敲出轻响”分毫不差。枕头下的铅笔露出半截,笔杆“新华书店”的字样已模糊,木质握痕却深如刻刀——当年校订《共同纲领》时,他指尖转笔的弧度,早把这截铅笔磨成了时光的印章。

放生池的泉眼依旧咕嘟冒泡,水面倒映着六角亭的影子。乾隆观鱼的石桌、熊希龄拓印的石案、毛泽东阅报的亭柱,在波光里叠成三重剪影。池底新置的鹅卵石间,几尾红鲤摆尾,惊起的水花掠过石面,恍惚又是1745年那尾溅墨的游鱼,1937年那架画在拓纸上的“铁鸟”,1949年那页被阳光照亮的“南京解放”。

山风掠过檐角,“双清”匾额轻轻摇晃,门墩石上“香山慈幼院”的刻字虽已漫漶,“民国十年”的落款却清晰如昨。这院子里的人来了又走,不变的是泉眼的清、石板的润,还有刻在器物里的心思——就像乾隆的墨、熊希龄的拓、毛泽东的笔,都让这世道的“清”,在时光里,永远带着人的温度,更藏着中国人对清白世道的永恒追寻。

 

作者王广东,江苏兴化人。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