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宴
文/张健
孔庙的檐角还悬着雾气,女儿已经拉着我的衣角喊饿。穿过九进院落时,那些雕着饕餮纹的石础在青砖上投下斑驳,恍惚间竟像散落的黍粒。两千五百年前的庖厨们是否也踩着这样的晨光,将牛肩胛骨投入青铜釜中?
院中那些龟裂的树皮让我想起曲阜城外的麦田,这个时节的麦芒该刺破青穗了。七十二代衍圣公的炊烟早已散尽,唯有《论语·乡党》里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仍在导游喇叭里循环。
护城河边的煎饼摊最先升起人烟。鏊子上的麦面糊遇热绽开细密气孔,老板娘用竹劈子抹出完美圆形,像在复刻当年祭祀用的玉璧。女儿嫌烫手,将卷着馓子的煎饼举过头顶,薄脆屑簌簌落进石坊"金声玉振"的凹痕里。忽见摊主从陶罐舀出暗红酱料,恍惚竟是《周礼》记载的"醢人掌四豆之实"中的麋鹿醢,定睛却是寻常辣酱混着豆瓣。
阙里街的百年酱园仍用荆条筐晒曲,霉丝在春阳里织成紫色蛛网。掌柜说光绪年间的酱缸埋在杏坛东南角,女儿追问GPS定位,老人却指向远处圣时门的飞檐。黑陶瓮启封时涌出宿命的咸香,那些在《齐民要术》里沉睡的"作酱法",正被扫码支付的滴声惊醒。
正午的曲阜味道宴厅,侍者捧来鱼形青瓷盘。"烧秦皇鱼骨"的典故在菜单二维码里闪烁,女儿用筷子戳开金黄鱼腹,露出雪白鳜鱼肉与琥珀色鱼骨胶。这道将秦始皇焚书坑儒典故烩入佳肴的创意,让邻桌少年误以为在玩解谜游戏。
孔府宴的传人端出"带子上朝",油亮的五花肉与鹌鹑在荷叶间叠成宝塔。这道光绪年间为贺衍圣公加爵的菜肴,如今静卧在转动的玻璃圆盘上,与隔壁桌的自热火锅共享同一片空调冷气。女儿用银勺轻叩盛"诗礼银杏"的定窑白瓷盅,清脆声里,我听见《礼记》中"春用枣,秋用棘"的古老节律正在消融。窗外旅游大巴吞吐着五湖四海的肠胃,后厨冰柜的机械嗡鸣盖过了《礼记·内则》中"春宜羔豚,膳膏芗"的古老节律。
暮色漫过鲁国古城墙时,我们在陋巷找到做麒麟酥的传人。面团在油锅里舒展成祥瑞之兽,老师傅说旧时要供到诗礼堂前,"现在年轻人拍照发圈便算供奉过了"。女儿咬破酥壳时,糖馅流淌成泗水的支流,沾着芝麻的指尖划过手机屏,恰巧遮住直播画面里舞雩台的残柱。
夜宿的酒店离三孔景区不到八百米,木窗棂筛进的月光与六百年前一般清冷。女儿拆开曲阜文创糕点,塑料包装的"圣府点心"印着二维码,扫描跳出《孔府档案》中的食单。隔壁传来外卖骑手的电话声,那些曾以"八珍"考较门生的夫子们,可曾预见他们的饮食戒律会变成数据包,在光纤里与炸鸡订单并行?
次日午后,踏上回程。高铁站里,女儿将最后半块煎饼塞进行李箱,麦香与聚酯纤维的气息缠绕升腾。归途高铁上,女儿枕着商务座的毛熊枕头酣然沉睡,指尖还沾着麒麟酥的糖霜。速食包装袋在车厢连接处沙沙作响,那些曾在杏坛下讨论"三月不知肉味"的士人们,可曾预见两千载后的子孙们正捧着塑料碗,在飞驰的钢铁巨兽腹中,吞咽着被压缩成二维码的礼乐?
列车呼啸着切开麦浪的刹那,我突然看清:所有对礼崩乐坏的慨叹,原不过是先人骨殖里未燃尽的薪火,在基因里代代复燃的,细小的疼。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