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庙的黄昏
文/张健
孔庙的黄昏来得特别早。未及日头偏西,那些古柏的阴影便爬满了赭红的墙垣,将整座庙宇裹进一层黯淡的茧。我踱过棂星门,脚下砖石的棱角已被千万双朝圣的鞋底磨圆,光滑如古玉,却不知是何时碎的。
大成殿前的石龙柱依然盘踞着,龙爪陷入石中三分,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怕被什么抓去。据说当年工匠凿这些龙时,必得先斋戒沐浴,否则凿出的龙便没有神韵。而今观之,这些石龙的眼睛里确乎凝着一点灵光,冷眼看着来来往往的游人把硬币抛向殿前的铜鼎,叮当作响。
忽记起幼时听先生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故事。那商朝的比干剖心而死,血溅王庭,恰似一块白玉摔碎在青石板上。孔夫子称其为仁,孟子谓其"舍生取义"。然而这庙里的主人——那位"圣之时者",却也曾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分明又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意思。同一位圣人,既要人做碎玉,又要人做全瓦,岂非自相矛盾?
偏是这时,一阵风过,殿角悬着的铜铃叮咚几声。几个穿汉服的少女举着自拍杆嬉笑跑过,裙裾扫过石阶上的青苔。她们大约不知,脚下这些斑驳的石板,曾跪过多少战战兢兢的祭官,又溅上过多少改朝换代时的鲜血。孔氏家族绵延两千余年,何尝不是时而为玉,时而作瓦?蒙古人的弯刀架在脖子上时,他们接过衍圣公的封号;清兵入关,他们率先剃发易服。所谓"圣裔",不过是一块被历代帝王把玩的和田玉,温润地适应着每一只手掌的温度。
转过诗礼堂,见一老者临水写字。一支巨笔在青石板上游走,写的是"中和"二字。清水写的字,转眼就干,他却写得极认真,仿佛这水写的字能永存似的。我想起《论语》里"过犹不及"四个字,忽然觉得那些矛盾的训诫或许本就是一体的。玉碎是气节,瓦全是智慧,而夫子真正要说的,恐怕是在该碎时碎,该全时全罢?
暮色渐浓,游人散去。独坐在杏坛边的石凳上,看最后一缕阳光从先师手植桧的枯枝间漏下来。这棵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的树,据说是孔子亲手所植,如今已第五次抽芽。它活着,如同儒学活着,靠的不是永远坚硬如玉,而是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弯腰如苇。
闭园铃响起,起身时,见那写水书的老者正在收拾笔砚。青石板上的"中和"二字早已了无痕迹,只余一片湿润的影,像是历史流过留下的泪痕。
作者简介:张健,安徽合肥人。民建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炎黄文化促进会会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