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羌年文化

王永安2025-05-01 08:41:03

羌年文化

 

作者:王永安

 

一、“十月为一岁”的羌年

 

中华大地,山川不同,风物有别。人口众多,民族不同,

文化有异。在我国56个民族中,羌民族的年节真是既古老又独特,深度蕴含着数千年厚重的羌文化和跨越时空的精神

价值。她如山中璞玉,有待发现,有待雕琢。终于,正应了尼采的那句话:是金子总会发光。于2008年,“羌年”成功入选我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继后,于2009年,“羌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再后来,于2024年12月5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审议并通过将我国“羌年”从《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转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我很感慨!作为一名普通的羌族山民,在我步入古稀之年的时光里,能与自己数十万羌胞,不,能与十四亿华夏儿女共同分享见证这一千载难遇的文化盛事,真乃幸甚至哉!

我们这个蓝色的星球,是我们生命的摇蓝。这里,充满了活力和希望,但也充满了危机与动荡。在强权与霸凌肆虐的地方,我们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炮火弥漫的硝烟,看到城市与村庄被炸毁以及听到凄惨孤儿的哭叫声……而我们羌民族真是有幸,生活在一个伟大而强盛的国度里,在祖国母亲的怀抱里,安享太平,倍受呵护!“羌年”也真是有幸,在全世界各民族如五彩斑斓、美轮美奂的文化大观园中,在新旧文明如大浪淘沙般更新发展的时代潮流里,被联合国天选一般看重、珍视——将一个古老的年节扩展提升为全人类予以尊重、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羌年”,从远古走到今天,从山寨走向国家乃至联合国。她的“种子”在岁月的长河里生长,在中华文化沃土里成为参天大树。她的美,既是各美其美,也是美美与共。走进“羌年”,就是走进羌民族,就是走进大美的羌文化。

“羌年”,又称为“羌历新年”、“过小年”。羌语叫“日麦吉“(意为“尔玛人”的年节)。羌历以每年的农历十月初一为元旦(据说原初为农历冬至日为羌历十月初一,后因生计需求等原因置换为农历十月初一)。这种自远古传承下来的计年历法与羌民所处的地理环境、社会、历史、生产方式以及对天文、历法的认知状况等等息息相关。羌历将一年365天分为10个月,每月36天,余下5天作为祭祀过节之用。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蜀中边防记》一书中对羌族历

法有过明确的记载:羌人“岁时不用官历,知岁时者为释比。

推算日月蚀及甲子建除毫厘不差,大率为十月为一岁。”

顾炎武是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大学者。他对羌年的记载,充分证明至少在明清以前羌人就有自己的历法,以“十月为一岁”的羌历年的确是真实不虚的。

世界上众多民族将一周年划分为多少个月,或者于某月某日为年节,特别是对“年”的理解都是不尽一致的。羌语称年为“达”,或叫“柏”。意思是岁月像人一样一步步已经走过,走至“老”,走至“成熟”。

直到今天,我们老家的人把“成熟”常常表述为“老”。例如,说“玉米老了”“青稞、荞子老了”,意思是“成熟了”。那么,把岁月的年节用“柏”(“老”)来表述,含义自然就是“成熟”的意思。这与汉民族对“年”的解释如出一辙。《说文解字》:年,谷熟也。

的确,斗转星移,寒来暑往,从时序上来看,十月就是一个草木从荣到枯、作物从春播到秋收冬藏的季节。在古羌人的心目里,“十”这个数字如天规般神奇。比如,不可思议的是:一个人的双手是十个指头,又比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等等,这些都似乎就是天定的生命运行状态或事功历程的周期。因此,他们认为,“十”这个数字是个大成之数、圆满之数。可知,羌年的十月、十月的羌年该是何等的神秘和神圣呵!

 

二、祭祀、感恩还愿的羌年

 

在羌人的信仰遗传基因里,总是相信人间里所有的好日子、好事情、好成果都是神灵赐与的:年丰时稔了,是神恩赐与的,牛肥马壮了,是神恩赐与的,寨子清静平安、兽闹虫害少了,以及房子修好了,痛病好了等等,统统都是神恩神佑的结果。更甭说从羌族“释比”所唱诵的史诗《羌戈大战》《木吉珠与斗安珠》《頌神禹》等经文里,都是从根由上告知人们:是神造就了我们,是神佑护我们。于是,人人都从心底里生成了一颗敬畏神灵、感恩神灵的心。于是,祭祀神灵便成为过羌年的传统风俗。

羌年祭祀也就是羌年还愿。羌年“还愿”就是“春祷”“秋酬”。就是祈祷来年再再风调雨顺、人寿年丰、纳吉纳禄(羌语,吉祥如意)!

羌年还愿一般有公祭和家祭两种(或称为大还愿、小还

愿)。公祭由一个村寨的德高望众的祭司(“释比”)主持,全寨男性参加。祭拜的神祇是五大主神:天神、山神、树神、火神、水神;家祭由一家之主主持。祭拜的神灵是12尊家神。典型者有火神、祖宗神、牧神、仓神,还有一个“纳嘎祈”(姜子牙神)等等。

为什么有一个姜子牙神作为家祭神灵?我问过许多人,都没有讲清楚。不过,我父亲他们那些老一辈的倒有一句流传久远的俚语:“纳嘎眯巴,坐喜巴“(意为:姜子牙是羌王,但他官位不大,神位却大。)这些俚语反映了什么历史,留待方家研究考证。不过,姜子牙是商末周初的一位政治家、军事家,却被一个古老的羌民族作为祖宗神来世代祭拜,这与“羌”“姜”同姓,炎、黄一脉,不亦又一佐证?

羌年的公祭和家祭都是很庄重很神圣的事。是日,村寨里的人们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公祭要在神树林或山王庙里进行。首先,“释比”要在前面敲着羊皮鼓开路——驱邪解秽。众男士抬着猪、羊,背着柏香、刀头、敬酒以及太阳馍馍月儿馍馍等供品浩浩荡荡尾随其后;行至遍插五彩神旗的神坛,面向一尊熠熠生辉的白石,“释比”燃化柏香五体投地跪拜。庚即,绕坛舞鼓三匝(称为“布子拉”);众人下跪,聆听“释比”念诵还愿经文。大意是:讲述远祖来历,人间的艰辛不易,感恩神佑一年全寨清静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百事顺昌,祈盼来年迎祥纳福,全寨更加兴旺发达……诵毕,众皆再再烧香、跪拜,敬上美酒供品。人人默许嘉愿,默颂纳吉纳禄……礼毕,分发供品带回家中,让所有家人分享——谓之“沾喜气”、“带好运”……

家祭在家中进行,祭拜与公祭大同小异。祭拜还愿时要在房顶上(叫“入基格”)遍插新伐的树杆、树丫,并在树杆、树丫上插上若干白色的小旗子;家祭中最尊者莫过于“莫固祈”(火神菩萨)。祷告中言:尊者火神菩萨,您最辛苦!您每天上天三次禀告天神,每天又下凡人间佑护我们全家。祈请您来年继续将家中一切不吉不利的带走消除,将天上恩赐的福佑带下来……

羌族的信仰特点是“万物有灵,多神崇拜”。但是认为

神灵有大小有阶次。最高最尊者莫过于天神(“牟达伯祈”)。羌年还愿中敬拜的白石、家中的火神菩萨、神树林里遍插的五彩小旗以及家中房顶树杆、树丫上插上的小白旗等等,都有一个共同的敬拜指向——天神。信仰的逻辑是:白石的碰撞可以生成火——火的烟子可以升腾至上苍——树林、树杆、树丫上的小旗子代表天鸡神鸟,它们可以飞翔至天宫,将人间的喜、怒、哀、乐以及心愿报告给天神,将浩荡的天恩神佑普照世间。因此,羌年的祭祀还愿,最大的心愿还是还天愿天恩。

羌年这一天还有一个十分古老的传统习为,那就是敬牛神菩萨。这一天所有的耕牛都要休息“过节”,并在耕牛头上佩戴用羌红扎起的“花朵”,喂上调有盐巴的草料、面坨(“泊拉”)。有的寨子还要选上几头高大健硕的耕牛,将其牵引到田间地头,由数老农“展演”吆喝耕劳,村众奔走围观。只听得长声悠悠喊唱起《耕地牛山歌》。一时间,山歌应山应水,如泣如诉,如歌如颂。牛儿也竟然渐受感动,垂泪而听,驻足不前,引得全寨老少无不感叹流泪……是啊,常言道:千锄万锄,顶不上牛的一犁。谁都会想起,如果没有耕牛的辛劳,哪有农人的一口饭?所以,羌年的重头戏无疑是敬牛神。敬牛神也就是感恩牛的辛劳。难怪有的人干脆把羌年称为“牛王会”或者“丰收节”。

羌年有多种称呼,无所谓去判定哪个称呼正确。但有一

个最基本的文化价值追求,那就是——“感恩”。

祭祀还愿是羌人的信仰,感恩是羌人的心性,也是羌人的文化。懂得感恩的人即是有敬畏的人。心怀感恩的民族即是一个亲和博爱善良慈悲的民族。

羌人感恩神灵,感恩山川大地,甚至感恩亲善及于身边的家禽家畜……

著名摄影家高屯子在其《十年寻羌》的书中,真实记录了“5·12”大地震之后,夕格、直台两个羌寨700多位村民异地搬迁的悲壮历程。也真实记录和反映了当地羌民告别家畜的悲壮慈爱的心理情感历程。书中写到:当山民们接到搬迁到数百里外的邛崃南宝山的通知后……“一时,耕牛绝食、驮马垂泪”。

“贵生要像往常一样抚着牛角与牛说话,四头耕牛把头别向一边不理贵生,也不看脚下的草料。贵生取来麦麸面坨云喂,一个个摇着头都不张口。‘唉!’贵生长叹一声退到地边,他心里明白:耕牛们已经知道,自己已被辛劳与共的主人出卖了!”

“……贵生俯身抱住马头,将脸紧贴在红马的额头。山谷里安静下来,蝴蝶在空气里扇动着翅膀,阳光在树梢间快速行走,几个穿着阴丹长衫的妇女挥舞着双手,驱赶着即将卖掉的牛羊……他们的动作从容优雅,却听不见任何声音。贵生一抬头,把缰绳递给买主的那一瞬间,我看见,豆大的泪珠从贵生和红马的眼眶一同滚落。”

这是人与畜离别的场景,更似亲人间的一场悲欢离合!

看到这些,作者感慨地写道:“在一群古羌后裔中间,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与土地、与星空、与另类生命之间的亲近。”

 

三、狂欢、团聚的羌年

 

除了神圣的祭祀还愿外,羌年最让人企盼、最具亲情体现的莫过于团聚,莫过于喜庆和狂欢。当地有句俗话:“有吃无吃,回家过年”。意思是:管它是穷是富,在羌年只要回家,只要团聚就行。

据有关史料记载,早在秦汉时期,尔玛羌人即在内地(“川西坝子”)“入蜀为佣”。但因为路途遥远,很少回家。可是,只要看到天上的大雁一队队往南飞去,这些打工的人便晓得羌年要来了,他们便归心似箭。在他们心里,羌年就是“命令”,返乡的日子就是临近羌年的日子。直到今天,虽然时代变了、条件变了。但是,只要临近羌年,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在外打工的、读书的以及各种为生计漂泊在外的人儿,都会像朝圣一般归乡团聚。

传统过羌年,忌讳单家独户过,忌讳冷冷清清过。他们说:没得人气,哪像过年?所以,追求团聚,追求闹热,真是羌年的一大特色。常见的团聚是三、五户一小聚,十来户一中聚,全寨人为大团聚。与哪些人户相聚、相聚人户的规模都是自愿的,也是约定俗成的。一般会基于以下原因:因为是家门族房;或者因为有共同的生产工具(如共同的“牛股子”),或者居住地相邻近;或者因为关系“耍得好”“和得来”等等。

团聚过年貌似松散无序,实则责任明确,管理井井有条。规矩是农户每年逐个轮留坐庄。轮值的庄家便作为办节的地点,办节的一应开支都由庄家承担(全寨办节除外)。

羌年过节总少不下丰盛的酒席。山寨里的人平素勤苦,一向省吃俭用。可是,一到过年,仿佛一下变了个活法,突然慷慨大方起来。他们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就是:“嗨,过年嘛!”于是,把肥羊杀了,炖在大锅上。把猪头、腊肉、香肠、香猪腿煮上了。其他譬如鸡、鸭、鱼、鹅以及各种山菜配制的菜肴都竭尽丰盛之能事;坛肚上贴着“丰”字“有”字“喜”字的咂酒坛子已经搬到神龛之下,茶壶、酒壶也盛满了已经煨烫了的“尔玛恰”(一种用瓦缸酿制的本地粮食酒,一般要放蜜糖并要温热)。常说的“九斗碗”、“磨架子”、“猫鼻子”等等美食都摆上了桌面。团年的人忙忙碌碌,进进出出,说说笑笑,闹闹哄哄,热气腾腾,竟把年的气氛烘托得山呼海啸般隆烈。就只等一串鞭炮“画龙点睛”了。果然,一小子蹦得八丈高,拿了一支香头点燃了门外的“十万响”。一阵“噼噼啪啪”——开席了!

且不说大家推来让去的上桌就坐,也不说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场面。单说那酒足饭饱之后的狂欢之夜,就可领略到羌年的浓浓的年味了。

当熊熊的大火燃起,当盛满咂酒的坛子明晃晃地摆在火

堆旁,无论在户内或在户外,人们都会蜂拥而至。在称为“围酒坛子”的习俗里,一个个点燃激情,释放豪情,拥抱亲情。喝咂酒、对山歌、跳莎朗(锅庄)、玩推杆、耍狮子、撵筛糠、掰手劲、蛇抱蛋、冲壳子、说笑话……今夜无眠,不狂不是年,不醉不能散……

咂酒是当地上等青稞酿造的。上好的咂酒伏在坛中颗颗鼓鼓饱胀,内含的琼浆玉液,一开坛就会酒香四溢,让好酒的“尔玛人”禁不住垂涎欲滴。一曲《西呀啦萨》敬酒歌吼唱起来。按规矩:长辈先请,客人先喝,接下来才是众人“自由发挥”。今夜酒好,今夜酒厚,但别提劲,别逞能,“老手”总会留一手。可是,往往年轻人不信邪,抱着酒坛子一阵牛饮。正好,“好心人”过来了。将一茶壶滚开水倒入坛中,然后将酒杆插入坛底。开水催酒力,将酝酿已久的万千青稞颗粒顿时爆发酒劲。喝没喝,看坛里的酒水蚀没蚀。酒量再好的人,也喝不完两三茶壶开水兑上的咂酒。不喝了,“投降了”,众人起哄再劝酒,一起唱起《清亮亮的咂酒》:“清亮亮的咂酒耶,咿儿呀啊莱索莱,请喝请喝呀,请呀喝唉,咂酒耶喝不完,再也喝不完的咂酒唉”请,请,请,众人高声起哄笑闹……一个人在酒坛上败下阵来,又一人上。轮番上阵,轮番起哄笑闹……

有酒便有歌,有歌便有舞。于是借着酒力大家在火堆旁围成了圈。手儿牵起来,歌儿唱起来,“莎朗”(锅庄)跳起来。跳完一曲,又接一曲。口干了,疲惫了,有人提着酒壶殷勤敬酒,或者径自埋头喝几口咂酒润喉长精神;火了小,添柴再旺。酒干了,开坛又上;夜再长,也没有羌人的歌舞长,酒水再多,哪有羌山的歌舞多。歌舞同寨子一般古老,唱跳的与他们生活情感息息相关:《白白由眯子》一曲,反映的是收割青稞的辛苦以及丰收后的喜悦;《郫县八里长桥》讲述的是当地人在茶马古道上人背马驮的艰辛与苦难;《依那狄麦达》赞美大禹出生地(“麦达”)是个好地方;而《催兜》即用欢快的舞步庆贺修完高楼衙门……

歌舞是当地人一代代流传下来的“历史”,歌舞是他们诉说衷肠的“语言”。不过,有很大一部分歌舞,虽然大家能唱能跳,但是,唱跳反映的是什么内容却有些不甚了然了。然而,并没有丝毫影响大家狂欢娱乐的兴致。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只要亲人团聚——只要“今天我们在一起”,就满足了。

天亮了,人们渐渐离散。不过,火堆旁仍有一些醉汉“过夜”“守岁”。他们东倒西歪,相与枕藉。待醒时,席已罢,歌已歇,年已过。为了生计,收拾行囊,各自又东西。

岁月不拘,人生无常。新岁里,人世间总会上演无尽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的故事。盼明年再相聚!在日子里,“过年,团聚,团聚,过年”,仿佛浓缩了他们全部的人生的意义。

 

作者简介:王永安,男,羌族,四川省理县人。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大禹文化研究会名誉会长,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发表《永安散文集》,文化散文专著《羌寨增头》。组织编写《汶川禹迹图》《阿坝州禹迹图》。2005年入选四川省首届天府文学奖单篇《闲话酸汤搅团》等。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