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殇汴梁
文/张健
汴京的繁华,是病态的繁华。这繁华像一具涂了脂粉的尸体,远看是美的,近闻却有一股腐气。每每翻阅《东京梦华录》,总疑心孟元老笔下那些"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景象,不过是一个遗民的白日梦。这梦做得越美,醒来时便越痛。
宋人好词。词这种文体,最宜写些绮罗香泽之态,儿女私情之语。即便偶有"大江东去"的豪放,骨子里仍是文人的自怜。东坡居士谪黄州时写《寒食帖》,字字皆是委屈。这委屈后来成了整个宋朝的底色。你看那宋徽宗的瘦金体,笔画如刀,锋利得很,却只能用来写"天下一人"的花押,签在一张张求和的书上。
以文制武,原不是宋人的发明。但将之推到极致的,确是赵宋官家。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时,大约没想到,他这一杯酒,竟浇灭了华夏尚武精神的最后一星火种。从此武人低头,书生当道。书生们发明了一种奇怪的逻辑:只要文章写得好,夷狄便会自惭形秽,退避三舍。这逻辑荒唐得可爱,也可怕。
澶渊之盟是个转折。真宗皇帝在寇准半胁迫下亲征,本可一战,却选择了岁币三十万。当时朝野竟以为这是大胜利,还要立"神功碑"纪之。王钦若更发明了"天书封禅"的把戏,让皇帝在自我欺骗中获得安慰。自此,宋朝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用金钱买和平,用谎言买尊严。这病深入骨髓,终至不治。
汴京城的瓦子里,日日上演着目连救母的戏文。百姓们看得涕泪横流,却不知真正的鬼魅不在戏台上,而在宣德门外。那些穿着紫袍的相公们,白天在朝堂上高谈"正心诚意",夜里却在算计着如何克扣军饷。陕西前线的士卒衣不蔽体,东京城里的太学生却为一只蟋蟀的价钱争得面红耳赤。
我见过一幅《清明上河图》的摹本。那画里的汴河两岸,店铺林立,行人如织。虹桥上有个武官模样的人骑着马,路人纷纷避让。细看才发现,那避让的姿态里藏着轻蔑。在宋朝,武官的地位不如一个七品文官。这轻蔑后来付出了代价:金兵南下时,那些被轻蔑的武人要么早已心冷,要么力不从心。
宋徽宗是个天才的艺术家,却是糟糕的皇帝。他建艮岳,收集天下奇石,弄得民怨沸腾。那些石头被称作"花石纲",每一块都沾着血泪。更可笑的是,他竟相信道士林灵素的鬼话,以为可以靠法术退敌。当金兵渡过黄河时,这位道君皇帝正在宫中画一幅工笔花鸟。画笔跌落,污了宣纸,像极了这个王朝的结局。
靖康元年冬天的汴京,冷得刺骨。金人索要金银、绢帛、女子,宋朝的官员们便如数搜刮。妇女被明码标价:帝姬、王妃每人准金一千锭,宗姬每人准金五百锭,族姬每人准金二百锭。这价格精确得令人毛骨悚然。最可悲的是,那些被出卖的女子中,许多人竟还保持着"天朝贵女"的矜持,以为金人会被她们的教养所感化。
二帝北狩时,汴京的杏花正开得烂漫。那些杏花看过太多繁华,也看过太多屈辱。它们看过柳永的词被歌女传唱,看过樊楼的灯火通宵达旦,看过金明池的龙舟竞渡,现在又要看这个王朝最后的挣扎。杏花不语,年复一年地开落,像一场沉默的见证。
南宋的临安,比汴京更繁华,也更软弱。"山外青山楼外楼"的美景下,是"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自欺。岳飞死后,连委屈的豪放词也少了,只剩下姜夔式的清冷与吴文英式的晦涩。文人们在西湖边结社吟诗,刻意回避着淮河以北的血腥。偶尔有人提起恢复,便会被视为不合时宜。
蒙古人的铁骑踏破临安时,那个叫陆秀夫的书生背着八岁的小皇帝跳了海。这一刻,宋朝终于有了一点血性。可惜这血性来得太晚,也太过悲壮。据说陆秀夫临跳前,还在教小皇帝读《论语》。这细节很宋朝——至死都要做个读书人。
宋朝的悲剧,不在其弱,而在其以弱为美。这个王朝把委屈升华成了美学,把妥协包装成了智慧。它创造了璀璨的文化,却忘记了文化需要刀剑来守护。当夷狄的铁骑踏碎汴京的琉璃瓦时,那些精美的瓷器、华丽的词章、玄妙的理学,都成了陪葬品。
历史没有如果。但我想,倘若宋朝的文人少一些自恋,武将多一些尊严,或许《东京梦华录》就不会只是一场梦的追忆。可惜,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文人的"倘若"。
汴河早已干涸,只有《东京梦华录》的文字还在流淌。这些文字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一个文明的繁华与脆弱。我们读它,既是为了怀念,更是为了警醒。
作者简介:张健,安徽合肥人。民建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炎黄文化促进会会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