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的老师毓峘先生

铁成2014-01-20 12:55:09
      我的老师爱新觉罗·毓峘先生,是正儿八经的满清皇亲之后。说起和毓先生相识,既是巧合又真是有一定的机缘。那是一九七七年的春天,粉碎“四人帮”之后,人们的思想一下得到了空前的解放。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一次美展,其内容、题材、形式一改过去的突出政治的单一面貌,而是形式多样,丰富多彩,真可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当时这里成了一个人们思想、心情的释放点。
       我也和大家一样,怀着激动的心情参观了这次展览。也就是在美术馆,我第一次见到了后来影响我多年的毓先生。
       那天,美术馆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常。在一幅老画家潘絜兹先生的画作前,有七八个人正在观看,看得出来,他们是相约一起来的。潘先生画的是屈原的九歌图,画作构图新颖、色彩别致,吸收了很多西画的元素,很是亮丽;人物线描非常精准,功力非凡。装在画框里,看上去视觉效果尤其强烈。就在我暗暗为潘老的画技叫绝时,身旁冒出的一句尖刻犀利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潘絜兹的画怎么画成这样了?真是越画越回旋……”我忍不住循声回头一看,见一女子正口若悬河地议论着,周围几个人也一边观看一边品评着,很是热闹。唯有一人,不言不语的,但看得出来是个核心人物。此人个子不高,身着一身蓝制服,鼻梁上架着一幅黑边眼镜,面貌清清爽爽的,周围的人都称呼他“yù”师傅。此时,看到大家无所顾忌地评论,“yù”师傅终于说了几句,声音不高但一下让众人都收了声儿:“潘先生的画,我一直比较推崇,尽管我不画工笔。潘先生的人品和技艺是非常高的,特别是以他为首的, 一批画家五十年代去敦煌临摹壁画,在美术界产生的影响和贡献,是无法估量的。潘先生手头儿的功夫非常深厚,一般人比不了,首先我就比不了……”听着这一口儿纯正地道的京腔,我顿觉很是亲切,不由得仔细打量那位“yù”师傅,他也礼貌地向我点点头,一脸的慈祥。我当时想,他一定是位不俗的画家。许多年后,和毓先生谈及这次巧遇,他都说还有印象。可见我和毓先生的相见相识真是一种缘分!那个场合、那个时间、那个机缘,我与毓先生的一次目光相对,结下了一段师生的缘分。
      那天在美术馆,巧遇之后,我就随着他继续看展览,边看边听他对画的评点,长了不少见识。时间过得很快,一上午的工夫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眼看着“yù”师傅一行人渐次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才突然醒悟,怎么不主动和“yù”师傅认识一下呢?可真是的!等我想追上前去,他们一行人却已经离开了。带着遗憾和懊悔的心情回到家中,和母亲谈及此事。母亲也赞成我的想法,这让我愈加后悔,好一阵子茶饭无心了。
      那一年岁末,经过我不懈的努力,终于从插队的农场办成病退手续,回到了北京。回京之后,心情自然非常高兴。为了却心中夙愿,就经常去美术馆看展览,希冀能再次遇到“yù”师傅。几个月过去了,也没能圆了我心里的愿望。心想,也不知他在什么单位工作,茫茫人海,何处寻觅,太难了!
      要不怎么说是缘分呢!终于有一天,一位好心人看到我回京后终日无所事事,就问我是否愿意干点什么?我说好啊!他对我说他认识一家美术厂的一位画家,愿意将我介绍给他。我当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第二天,我们相约一同去那家美术厂。这是一家生产工艺品的集体企业。到这里后,没想到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就是我一直想见却未能见到的“yù”师傅。原来,他是这家企业的技术厂长和总设计师。见到“yù”师傅,我此时心情真是又惊又喜——一则对这再度的巧遇而惊奇,二则感谢老天赐给我这个好机遇。经介绍,我才知道,原来他姓爱新觉罗,爱新觉罗•毓峘,毓继明,是正宗清代皇亲血统。毓先生早年师从其伯父、画坛一代宗师溥心畲学习书画,后又受到堂叔溥松窗的教导。他的山水画风格秀丽、笔墨深厚,传统功力扎实,很早就已经是享誉画坛的名家了——他创作的连环画《泼水节》在第一届全国连环画评比中就获得了二等奖,在六十年代,他的插图等技艺在出版界已备受推崇。
      毓先生为人十分谦和,一点架子也没有。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在那个年代真是很难得。毓先生的山水画基础深厚,又学过西画,造型把握得十分严谨,深厚的文化底蕴及看待事物的独到见解,让人十分佩服。毓先生言传身教,对学生要求十分严格,尤其喜爱勤奋好学的学生。和毓先生在一起,其平易近人的品德让人感到亲切温暖,轻松自在,对我们这些学生如同对自己的孩子一般。
      在毓先生门下为学生,既不用交学费也不用买笔纸,毓先生还经常拿自己的画让我们临摹,非常耐心地讲解各种画法及要领。后来我到报社当美编,为报纸报道画插图,既要能烘托文章气氛又要在限定时间内快速交稿,我能应付裕如多得益于毓先生的技艺真传。
      记得有一次,是过年的时候,大伙聚在一起联欢。先是李见宇先生表演了一回气功和大成拳,李老师是武学大师王芗斋的真传弟子,虽然年纪已经五十多岁,但毕竟从小习武,练就一副好身板,一招一式透着力量和精气神。之后,张师傅请出毓先生,请先生弹一曲大三弦儿。我这才知晓毓先生原来还有这方面的才艺。毓先生谦逊地和大家打招呼,然后从一个旧蓝布袋儿里取出三弦琴。我虽然不懂乐器,但也看得出这是一把很有些年头的很讲究的乐器。毓先生这时一改往日的矜持劲儿,精神一振,舒腰伸掌,亮了个像儿,只见他左手托住琴身,右手轻弹,叮咚悦耳之声顺着指尖如流水一般倾泻而出。曲子很好听,但我不知道先生弹的是什么曲子,请教身边的张师傅,方知是古曲《合欢令》。一曲下来,毓先生似乎意犹未尽。这时,又有人提出让张师傅唱一段大鼓。张师傅也不推辞,就由毓先生又伴奏唱了一段京韵大鼓《丑末寅出》。这段儿大鼓书老北京都熟悉,曲艺团的马增蕙唱得最好。那天,张师傅唱得也非常到位,和毓先生似是一对儿极有默契的老搭档,珠联璧合,引得大家齐声叫好。
      毓先生博学多才,不仅在绘画上技艺高超极有成就,在音乐上尤其是传统乐器的演奏方面也是炉火纯青,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水平。1988年,中国音乐研究所找到毓先生,要为毓先生录制一套音乐资料——毓先生是当时在世的清宫乐曲弦索十三套唯一的传承人。这让我由衷的佩服。
      相处久了,对毓先生的故事了解的也就多了。他出身清代满族的名门贵族,是恭亲王之后,小时候在王府生活了十余年,七八岁时得到前清宫乐师罗德福亲传,专习三弦和套曲。跟随国画大师溥心畬学习绘画,山水、花鸟、人物、动物各种题材无所不能。青年时代就已是全国知名的画家,他的连环画作品《骆驼祥子》曾在社会上广为流传,张恨水的小说《夜深沉》现在的印本仍然用的是毓先生的插图。
      上世纪80年代,北影著名导演凌子风为拍摄电影《骆驼祥子》,曾专门请教毓先生,并聘请其为该片的风俗顾问。其中庙会场景草图就是出自毓先生之手。文革后,许多道具北影厂都没有了,如洋车、风筝、地摊儿的兔爷等,为还原那个年代的真实,毓先生亲自画草图并到现场监督制作。以致后来电视剧连续剧《四世同堂》的导演,也慕名延请毓先生出山,为这个剧设计场景、道具。由于他的参与,使电视剧真实地再现了那个时代社会的百态世象和各个阶层的生活与风土人情,播出后反响十分强烈,剧中的场景、人物服饰、风俗以及道具既真实又有内涵。毓先生以他特有的阅历、深厚的文化学养和对艺术精益求精的追求,深受广大业内人士的认同和好评。
      青山有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改革开放后,毓先生广博的才艺逐渐被业内愈来愈多的人所关注。为弘扬继承我国的传统清宫乐曲艺术,挖掘保护历史文化遗产,中央音乐学院谈龙建教授曾登门拜访毓先生,虚心求教,用了几年的时间,终于将清廷乐曲《弦索十三套》(即十三乐章)谱写完成,给后人留下一份难得的精神财富。
      今年,是毓先生逝世十周年。中央音乐学院特意为毓先生举行了追忆会。我作为他的学生应邀参加。毓先生的为人、品德、学识,令人怀念,令人敬重,令人敬仰。作为毓先生的学生,我很为曾亲聆教诲而自豪,更为先生的品德、艺术和成就而骄傲。追思和毓先生相处的日子,深为先生过早的离去而痛心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