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小镇

胡斌2025-03-19 13:50:57

小镇

 

作者:胡斌

 

高铁站电子屏的裂纹如同老化的神经网络,将"巴东站"三个字切割成扭曲的像素点。我的手指反复擦拭手机屏上的车次信息,G31次列车显示"已晚点"的时间定格在19点,那个数字像道结痂的伤疤。

 

候车室里,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正用美甲敲击座椅扶手,泡快餐面的老师傅脸上弥满了热气腾腾的雾花,人们的笑谈声与婴儿啼哭混成刺耳的和弦。

 

"小伙子,要帮忙拼个车吗?"戴渔夫帽的老者突然凑近,他手里的蛇皮袋渗出腌腊肉的松香味,"去巴东城打的只要十八块,比公交车快多了,舒服多啦。"我后退半步,瞥见他褪色的棉袄下摆还沾着些许泥浆,裤管处露出裹腿布的毛边——这让我忆起了父亲生前总是说,真正的巴东汉子就不该穿西装打领带。

 

手机突然震动,家族群里跳出堂妹的九宫格照片。水晶虾饺的翠绿在暖光滤镜下流淌,配文"巴东女婿深圳过年"的字体浮夸得像网红店的招牌。我对着高远的天空呆呆发怔,记忆里浮现出往年的春节该是腊月二十八王铁匠抡铁锤的叮当声,混合着母亲在灶台前揉搓糯米糍巴的粘香,是父亲用紫檀木箱装着《三国》去凑热闹,箱角系着酒糟红绳。

 

出租车缓缓穿过长江大桥时,江面浮动的水波折射出万花筒般的光斑。司机师傅兴奋地搓着方向盘:"拆迁办给每平方米八千!你们家那栋青砖房......"后视镜里,黄土坡老城区的轮廓正在拆迁队的蓝色围挡后坍缩,老巴一中被整合成了绿荫草坪和久远的恋镜,一幅我在巴东很想你的巨幅广告,像被撕碎的清明上河图撒在空中镀银的月光。

 

推开老家铁门时,檐角的铜铃惊起一群群灰鸽群。它们扑棱棱掠过荒芜的池塘,在污水面炸开细碎的白屑。母亲种的腊梅虬曲如铁,积雪压弯的枝桠突然绽开几点猩红,暗香裹着陈年木屑钻进鼻腔。我仰头望着门楣上褪色的"礼义传家"匾额,斑驳的字迹间藏着曾祖父的簪花小楷,那笔锋如三峡奔涌的激流,终究在2003年的移民搬迁潮中被推土机碾碎。

 

书房暗格里的《巴东县志》残卷还在,霉味混着樟脑气息扑面而来。泛黄的纸页间夹着曾祖父的诗稿:"猿啼三峡月,渔火楚天秋"。2003年镇文化站的干部正是在这间屋子烧掉了整箱诗集,火光映着搬迁车上老人们红肿的眼眶。我翻到1982年的县文学创作培训班合影,照片里的父亲站在油菜花田里,手里握着《人民文学》杂志,青布衫洗得发白,腰间别着铜制墨斗。

 

"叮咚",微信红包弹窗在手机上炸开。堂妹的直播间正在卖腊肉,镜头扫过贴着"巴东生态养殖"标签的包装盒。"龙娃,你的快递......"老板娘的留言被广场舞的电子音乐切碎。我望着客厅里蒙尘的大木椅发呆呆发愣,忽然听见旁边麻将馆传来《难忘今宵》的旋律——这是县城广场舞队的拿手曲目,去年他们还穿着汉服跳《琵琶行》。

 

除夕夜的雨水浸透了古镇石板路。巴东正山红茶馆的紫砂壶嘴腾起白雾,非遗传承人谭老先生的哭嫁腔在抖音直播间流淌:"哭一声我的哥哥哎——"百万网友涌入评论区,有人问"这是不是川剧",主播连忙纠正道:"这是巴东土家族哭嫁,非遗项目编号......"我摸着茶馆角落的斑驳楹联,"茶烹云雾客,曲唱楚天秋",落款是1998年。

 

街角的烟花爆竹店挂着"电子鞭炮,环保安全"的LED灯牌。李婶抱着孙子从店前经过,孩子手里攥着会发光的塑料爆竹。"爷爷,这个比真的好看!"稚嫩的声音刺破雨幕。我转身看见周伯的竹编灯笼铺,老人佝偻着背在霓虹灯下穿篾,竹条在他掌纹里游走,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那些灯笼将被装进印着"中国结"包装盒,发往义乌的跨境电商仓库。

 

初一的阳光刺破云层时,我在县博物馆"千年巴东一夜回"的红光照耀下,遇见几个穿汉服的女孩。她们正用iPad修改《巫峡神女赋》的动画分镜,VR眼镜里浮现的纤夫石像在数字浪潮中碎裂重生。"我们要让年轻人看到,神话也可以很酷!"其中一个扎双螺髻的姑娘敲击键盘,屏幕上的3D建模纤夫眼窝里闪烁着数据流。

 

管理员老周端着搪瓷杯过来续茶:"现在写书的都用人工智能,去年有个大学生用GPT写了本《巴东县志续编》..."他的手指摩挲着书架上蒙尘的《巴东民歌集成》,书脊上的烫金标题已被岁月啃噬得模糊不清。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文档标题是《墟城笔记》。窗外零星的电子爆竹声突然密集起来,像是某种古老的计时器。

 

防空洞改造的文创店里,机器绣娘正在刺绣"土家西兰卡普"。店主小刘的直播镜头对准绣布上蜿蜒的云纹:"老祖宗的手艺加上区块链溯源,这才是文化自信!"我摸着展柜里的蜡染围巾,图案是数字化的巫峡十二峰,电子标签显示"限量500件,全球首发"。

 

返程高铁启动时,我看见车窗外有群孩子举着荧光棒在站台上奔跑。他们的脸庞被手机屏幕的蓝光照亮,像一串漂浮的电子萤火虫,哪吒圆鼓的双眼裂开的大嘴和露出的白牙形成一幅鲜明的对话。列车广播突然响起:"本次列车终点站北京......",而我的目的地其实早已在二十四小时前变成记忆里的坐标。

 

在颠簸的车厢连接处,我翻开父亲留下的铁盒。褪色的工会徽章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1982年巴东县文学创作培训班合影,三十岁的他站在油菜花田里,手里握着《人民文学》杂志,青布衫洗得发白,腰间别着铜制墨斗。照片背后有行钢笔字:"愿文学之光照亮故土"。

 

窗外掠过襄阳古城的轮廓,古铜的城墙在暮色中与天际线融为一体。我打开手机相册,最新拍摄的老宅照片显示:门楣的"礼义传家"匾额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文化新村"的金属招牌,在阳光下折射出灿烂的光。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