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岁月
——宁冈这六年
作者:欧土·莲花
愿将本故事真诚地献给至今仍留在宁冈的为那块红土地的繁荣而忍辱负重的难兄难弟们。——1991年8月26日
(一)
我真混,混得无可救药。八五年七月毕业分配时,分回到吉安地区,明确了去向才知道吉安地区还有个袖珍小县-一不到8万人口的宁冈县。对此的全部“理解”就是别人嘴里鄙夷地流露一一宁冈县就在井冈山脚下,县城仅一段街,就象一乡镇。
记得是八月七日早上离开吉安的。汽车在无边无际的大山里颠簸了整整六个小时。一路上常几十里不见人烟,只有茂密的森林张牙舞爪阴森得冰凉。我一方面幻想“宁冈”象一个乡的模样,极力想象它的偏僻、落后、愚味,甚至山民的粗俗、野蛮!另一方面,搜肠刮肚地回味自闹哄哄地毕业分配开始到今天流向宁冈的路上,这其中每一个日日夜夜的迷茫与困惑,希望与热情,仍至充斥着情爱、美梦的爱与恨。
毕业分配是一张挂满钩刺的网,抓住了每一颗年轻激动又天真自以为是的心。我面对这你死我活般的明争暗斗,很心安地捧着“天涯何处无芳草”的超脱心理,等待着命运的裁决、差遣;面对怜惜我那几分可塑性不错的“才华”的好心人士给我的积极因素,我都装着很天真又很男子汉的样子挥挥手让之过去;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真实的情况是我没有竞争的实力——太自知之明太直率太自信太刚愎自用......无法形容我的思想感情。我的朋友还的的确确以为我幼雅无知太想念上帝的力量,劝我说上帝是个很健忘的极马虎又不负责任的糟老头,不要怕难为情去送两条烟两瓶酒无妨。认识才一个月的在校生罗婷更很有伟人气质地很有见地地说:不要把人看得那么高尚,不要以为必要的手段和行为是脸红的事,脸红又算什么呢?真正的男子汉要立足社会应该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而我的同班同组好友叶梓楠只一个劲地说,当今世界唯有杨康、龙海升才是真正的弄潮儿。唯有学校对门省团校的熊国泰老师才一针见血地说我这种刚强正直的性格不适应在“上层阶级”混饭吃,说我该去中国社会的最低层体味民众的博大深沉,这样才有利于我的嗜书癖文。
七月二十三日,汽车终于把旋涡中的我载出了南昌那火热的夏天,也载走了我的希望和失望,忧郁和惆怅。那令人难受的恶心地缠着我,随时要炸裂胸口的空虚也在汽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挥走了;那半年来把我推向人生流涡,使我常咬紧牙关自已抹平创伤昂起来的巨大力量也和两行离别的泪流走了;那风流倜傥的自信模样也在汽车的哀鸣中彻底崩溃了;我终于成不了弄潮儿。我毕竟不是杨康、龙海升。满腹离愁也踌躇满志一腔热血地告别了恩恩怨怨的校园。(有一点我至今有点不踏实的是:我觉得对不起校报编辑部的陈荣清老师对我的一片教诲之情。但到底为什么我未能成为他的弟子却永远是个无法解释的迷。)
(二)
仿佛就在昨天。
我一下汽车,迎接我的是绵绵愁愁的细雨。街道空荡,难见行人,心中徒然升起一股淡淡的凄凉来。
然而这里的氛围马上消除了我心中的陌生愁滋味。
第一天我住在邮电局招待所,服务台那位胖得可爱的服务员小姐,对于我的住下并给她们带来一些全新的语言感到由裹的高兴,回报的是热情地回答我的每一个想知道又不知道的 ABCD,而伴随服务员小姐左右的小姑娘——一位高考上了分数线正在等录取通知书纯情少女,对我更是充满了兴奋、好奇和崇敬。目光如潺潺流水,使人忘记了疲劳、也忘记了自我,给我的自尊或虚荣以淋漓尽致的满足。
第二天、我在教育局办理“入境”手续时,就遇知了一位师范毕业的老乡,他叫简单,八二年毕业来宁冈的。通过他知道了农业局还有两位老乡——八三届毕业的大学生何鹏程、蓝桂林。另还有电厂的傅政华,宁冈中学的刘晓泉,皆老乡也。
下午我移住宁冈饭店一个单间,傍晚澡后,他们就叩开了我的房间。我真激动,激动得几乎要热泪盈眶。我虔诚地听他们胡说八道了两个小时,而其中有九十分钟是付振华独“唱”的。相反,蓝桂林、简单两个是金口难开。何鹏程与刘晓泉则是附和傅政华。事实上学语言文学的是刘晓泉。傅政华学的的是机械工程,八一年的毕业于省工业学校。
他们散离后,留给我的是室息的空空荡荡。我禁不住孤行在夜沉幽静的院子里,脑海里回响着他们口里蹦出的空间模糊的“宁冈”县——这当年“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中心。院子的一角有口水塘,岸边是茂密的大树。虫子的唧唧声明明是塘岸边鸣起却象从大树的繁枝茂叶间滑落。显得异常孤寂、落寞。蓦然想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来,同时猛觉得自以为头昂额高的我原来是那样的多愁善感!
事到如此只身上“冈”,往日深藏着内心深处的想入非非,不自觉地烟消云散了。同时另一种渴望——希望宁冈能张开双臂真诚地接纳我的感情油然而生,并随着等待教育局的派遣而日渐强烈。
我带着礼贤下士的高姿态一个个叩访那些同龄的老乡,无不谦虚地无限恳求他们帮助我。我并未考虑能否带给我好运只想到“先到为君,后到为臣”。一方面维护他们的自尊,另一方面满足我的感情需要,让他们透过我坦荡的语句无知的表情和阴郁的眉头哀怨的目光,认识我骨子里刚强、正直,不畏坚难,执着追求的良好品质。
几天后,我被介绍加入了他们的“圈子”,认识了“圈内”的其他核心人物。气象局的罗国金,八二年来宁,南昌人;吴艳、魏琼,本宁冈人,八四年毕业。以上三位都是省气象学校毕业的。杨思德,八一年来宁,云南人;石天辉,八三年来宁,湖北人。皆广东湛江气象学校毕业。银行的江西梅,湖南人,今年省银行学校毕业的。税务局的尉迟晓琳,宾馆的周艳萍,纪念馆的皮小花、马艳红等,皆宁冈女子。
由于老乡的热心,特别由于简单、蓝桂林和何鹏程的帮助,我基本上如愿留在县城,派遣在龙市镇政府。龙市镇是宁冈县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也是全县唯一的一个山乡小镇。
我的“职务”是农业局住镇的农技员,我的工作是——如第一天报到,镇长左新龙对我说:有事下乡我们就叫你,平常没事你就在房间里看看书,要出门随便告诉谁到哪里去了就可以。我很满足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给远方的朋友写信说,我正式成了这个温馨的山乡小城的一员。
感觉真正被山乡小城接纳、认可,或真正加入以傅政华等大中专毕业生为主体的宁冈青年交流圈,还是在9月2日一场晚会上。
傅政华是县机械厂的团支书。这个晚会名义上是机械厂工会与团支部联合举办,实际上是傅政华与“文化”人的社交大聚会。晚会前的准备我就被热烈地拉了出去,并因我的出口成章和别致的构思而受到极大的欢迎。实际上我成了整个晚会的“总策划”。
机械厂恰在宁冈最高学府的大门口。晚会在机械厂的露天球场上举行。月白风清的情调很意外地吸引了刚开始新学年的中学生。
晚会一开始,够老乡义气的傅政华就把我隆重地推出,郑重地介绍给了第一位认识与陌生的小伙子姑娘们。我知道,这场晚会上云集了全城姑娘们漂亮与动人的精华。我不负众望,精神百倍,以一种全新的姿态或气质贯穿于丰富的表情和流利的台词,获得了每一位观众响应。这场晚会的成功或我在晚会上的出色,是一张最具法力的介绍信,它让我认识了更多的小伙子姑娘们,更让更多的姑娘们认识了我!
(三)
月到中秋分外明,每逢佳节倍思亲。一样的感情使我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来了。
蓝桂林、傅政华和我三个人在气象局与罗国金、杨思德、石天辉一起过中秋节。大家都忘记了彼此间的陌生或客气,也忘记了未和家人团聚的缺憾,宛如今天的中秋节天生为我们六个人设计的。我们频频举杯,不知借酒消愁愁更愁,心里却明白:白的不是我们苍白的人生,红的却是我们周身沸腾的血液。一个午间,我们都成了“诗人”,分不清是兴奋还是悲伤地又喊又叫。说忧愁,犹豫和堕落不属于我们;我们举起生活的酒杯,品尝苦涩和艰辛;我们扛起意志的镢头,正凿开生活的冰冻层;......
东倒西歪,一觉醒来已是明月当空了。蓝桂林、杨思德宛若慈父,已将玩的吃的一应俱全布置在气象局楼顶的平合上(其实,这个圈子里的痴男怨女们仅刘晓泉已为人夫人父)。使人兴奋的是尉迟晓琳、江西梅、吴艳、魏琼都来了,并相信她们不是来同情的,而是相互吸引、倾心而来。月光下一样看得清爽,她们都刻意装扮了一番。尉迟晓琳、江西梅更是精神焕发。
我们立即被女士们爽朗的欢声笑语感染,兴奋、欣喜,甚至自豪,无不肆无忌惮地溢于言表。我们吃着南国的香蕉,北国的苹果,也品尝气象局自产的隐隐苦涩的柚子。女士们带来的月饼,我们则是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吃饱喝足了,首先由罗国金和傅政华表演相声,一捧一逗还真有鼻有眼,笑得女士们前俯后仰。而我是一手压着肚子,一手摘眼镜擦——这让我知道了罗、傅是名扬宁冈的相声演员,名气不小。
大家或唱或跳或诵,各抒已长,全没有了未婚男女之间的客气和客套,大有“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潇酒,却绝无“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
江西梅费尽了浑身解数,立即投入装成了一个深沉凝重胸怀博大的女诗人,声情并茂,朗诵了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官阙,今夕是何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我这个独在异乡的异客,情不自禁地被她的装腔作势感染了,自已仿佛在瞬间被抛弃在无垠的荒原上,既不黑暗也不明亮,只是浑浑的浊光散发着幽幽的凄凉,沉淀淀的孤寂和阴郁油然而生,有一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壮,象一幅震撼心弦的画铺在眼前。也许我太杞人忧天,我马上联想到在这偏僻的山乡小镇,娶妻生儿养女,为生活为子女为人为官为情为爱为恨为仇而背驼腰弯白发苍苍......
“嗨!新来的,该你表现啦!”
我被“惊醒”,首先说“谢谢‘湖南梅’”。——这“湖南梅”后来便彻底成了江西梅的“名姓”。我唱了一支歌,那是在学校学广播站“每周一歌”的,《梦驼铃》.在我记忆里只爱这支歌也只会唱这支歌。当最后“风沙吹老了岁月吹不老我的思念,曾今多少个今夜梦回秦关”落声时,我早已泪眼盈盈。令我激动的是歌声停了谁也没有了说笑声,静静的听得见凉意的晚风在轻轻地抽泣,最后是热烈起劲的掌声打破了室息的沉默!
我们男女几个离了气象局下了那长长的坡,谁都没有了言语,宛如那自行车的沙沙声是宁静的心音,谁也不愿打破这另一种人生淡泊的美好。
悄然一声再见就算1985年中秋节的永远流逝。最后留下我,傅政华和蓝桂林时,立即又恢复了另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激动。疲惫无踪,不约而同再去广场“赏月”。
(四)
这广场说来准吓你一跳——1928年5月4日,历史上著名的井冈山会师,毛泽东与朱德两位历史伟人的队伍会师建立中国红军第四军就是在这里开了军民庆祝大会。毛泽东主持大会,并任党代表,朱德任了军长。这广场被后人称为“建军广场”。八一年又紧邻“建军广场”辟田近20亩建成了更潇洒更让男女青年青睐的运动场。两场相吻便成了我们口中的“广场”。
到了广场他们反而酒醉到了话糊。
蓝桂林把心中折磨男子汉自尊的自卑淡化成了一杯不知过了多少天的凉开水。没有任何的显耀或惋惜、缺憾,轻飘飘地诉说,吴艳那位脸上始终绽开笑靥的高挑姑娘,如何深一脚浅一脚又固执地钟情他,而他又如何抬头怕眼睛看低头怕难堪地有情不敢爱!
说吴艳怎样视他为孩童而殷勤地帮他拆洗衣被;怎样把她家庭的温暖带给他这位冷静沉浸的外地单身小伙子(—一年龄不算小,而个子和情感看上去比年龄小得多);怎样在他房间里总是半天地说来说去几句话地磨蹭(——我后悔了,几次我也跟着脸皮厚地泡着,还自以为得意);甚至她怎样地动员父母出面请他去做这做那还请他去做客吃饭。可是,最后的结论是:
“她个子比我高,有文凭又漂亮,家境更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好自为之,就当爱过一回吧!”
其实他无动于衷的语言里无不透着他内心被折磨难忍的“嚓嚓”声。他的心肯定在流血,连我的自尊也被深深地刺痛,事实上,这样的不被人理解的故事或有辱男人尊严的隐痛,常常不自觉地滋长在自称为男子汉的男人心间。
傅政华却欢欣地赞赏着“湖南梅”的无微不致的优美动人之处。说她具备冰心的情感素质和文学素养;具备现代姑娘的青春美;“具备“贤妻良母”的“物质与精神”的基础喋喋不休地描绘着她的每一个“闪光点”和激动人心的场面。
蓝桂林郑重地敬告他:“湖南梅”有一中学的“好同学”很不错,现在武汉钢铁学院攻读。有利条件是双方的父母是同事也是好友。傅政华不但要勇猛向前还要有充足的思想准备。
傅政华回报苦口良药的是大大列列。说为之奋斗了失败不足为憾,憾就怕堂堂男子汉怕女人反看被成了“披着狼皮的羊”!马上又罗列一系列“湖南梅”对他的种种有意或无意的“良好表现”,并断言那就是“信息”,让男人忘记了脸皮厚薄的鼻息咻咻的“信息”!
而我却大肆嘲讽他:这么了不起的色胆包天为什么还总拖着我去?我不开口说话你就成了哑巴?我开口胡说你就在一边干着急?还堂而皇之说介绍我认识她?宣布再不闻你那些香不香臭不臭的东西了!
其实我听他们说和说他们都是心不在“场”的。
——实际上,我从骑车出龙市镇就心神不定。我恰在办公室接傅政华从气象局打来的电话时,拆阅了从家中转来的叶梓楠寄自南昌的“情书”——显然她还不清楚我肖成虎落何处平阳就迫不及待地想“表达”什么。
她的信简直使我翻开了对她认识的最光彩一页。她的每一句话都是鲜红飘扬的信号旗;每一个字都漫透了一人少女在骄傲、虚荣、自尊的折磨下,欲爱不尽情、欲恨不尽兴的泪水。读完那细细密密的五页信纸,首先感叹的是:人生啊,为何那样不尽如人意?
她爱肖成的坦荡、正直,勇往直前的追求精神,强烈的正义感和道义感。更恨肖成的孤傲、冷漠,对女性居高临下的鄙夷和深藏于骨子里的阴郁和直率!撕破大都市人的高贵自尊心,恨悠悠地责问我为什么爱她又鄙夷她?为什么久久地企盼得不到本属于肖成的坦荡?为什么不设身处地替一个初涉爱河的少女想想她的步履艰难?
少女的情愫里永远不会认识“自我批评”。从离开镇政府到现在三个人在广场上孤寂地“赏月”,我一直在思考这个主题。与她相互间的“误解”或“曲解”也许永远不会“分解”了。我承认她“欣赏”肖成的镜片后面双眼放射的无不是聪慧的光芒,更倾心那个“消沉”(我的笔名)无论做诗还是抒散文造小说吹牛皮都让男读者嫉恨女读者追问“消沉”何许人也!但关键的是她那“大都市自尊”和“领导子女”的架子上总挂着一幅高高的醒目的标牌——肖成来自偏僻的山乡、家境贫寒偏偏又“粪土当年万户侯”!
一个我说:何必那样自作多情,热热烈烈地投入过中秋节,瞧新生活不是同样充满了异性的芳香气息吗?另一个我说:你真虚伪!你根本不想也没有情绪来热闹。悲剧在于清醒的时候,而你现在龙游浅滩恰是你在校清醒认识造成的悲剧。你从来未爱过和被爱过却自以为对爱有了不得的体验和理解,把爱看得那样粗俗却又不忍心捅破它。你该躲起来,流你的悔恨泪去!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也沉默了。相信他们和我一样都回归到了一个仅属于自己的地方,那个地方很辽阔空荡......
(五)
没有想到的是,八月下旬,我们几个男女在黄洋界“抒发爱祖国壮丽河山之情”时,会有大家对我肖成悉心认真的导教。
八月的黄洋界天高云淡冷暖知心,傅政华、简单、尉迟晓琳,师专刚毕业回宁的严岚,“湖南梅”和她的“钢铁学院”,连我,不知山高路远地看山区山人熟悉的山。
傅政华要去省工大读书,这次“游山”是欢送他实现大学梦的序曲。
我们大声地呼喊,放肆地喧笑,无目的地乱放汽枪,似乎单纯为了发泄某种欲望,使横刀立马的黄洋界理解我们心中那潮湿又燥热的情绪。
傅政华高昂的“嗬——嗬——嗬——”最为“壮观”,引得群山回音。
三个女人齐声的尖叫也唤醒了大山的沉睡。
简单斯斯文文,那一声长“嗬”好像姑娘在喊谁。
“钢铁学院”高喊的是“喂——喂——喂——”,用尽了吃奶的力量还是表现不出男人的阳刚之气。
“湖南梅”说他:“没有点钢味铁味太阳味,五大三粗!还有几年的‘钢铁生涯’?”
其实那大学生高大英俊,还有几分气质,只是脸上黑点子太多,嘴唇厚厚地紧闭着,眼睛里似乎有很多不情愿,总扒拉着目光,唯恐看穿什么。我不自觉地有点同情他,因而接了“湖南梅”话:“他没有‘钢味铁味太阳味’,我可能连萝卜白菜味也没有了。”
我说这话纯是“打抱不平”的无心,不料我的语音却是苍老的,历尽苍桑从大山的那边传过来。只一瞬间,三位女士和“钢铁学院”的目光不约而同凝结在我身上,我只感觉空气也凝固了,只听见他们的目光在轻轻地抚摸我。我目光浊浊,泪花莹莹,一股热烫的情感也涌在心间。
“怎么回事啊?全哑了!”傅政华在那边挥舞着“枪”冲我们喊着“哑什么啦?我们说话不是靠喊!”我马上调整过来,脸上市满了由衷的笑意。
大家都笑了,很开心。简单却说:“才子佳人,情满山河!”
本来喊“嗬嗬”不错水平的自信由于他们的“同情”心甘情愿地溶进了起伏的山谷或林海。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海,却能想象一条残破的小船被遗忘在沙谁上,只能借潮汐的拍打来感受、体味海的轰鸣和呻吟是怎样的心情。
“汽水”是自制的“山溪牌”,清凉爽口;啤酒供不应求。架两块石头捡一堆柴枝树叶,流着泪风烟滚滚煮方便面,七嘴八舌七手八脚真让人觉得我们是大地之子,自然而生。七双筷子全搅在钢筋锅里,那全没有了文明和修饰只有几个饥饿的印象。我把面条从鼻孔里笑了出来,自已不知道,别人都笑弯了腰,我又跟着笑。谁也说不出话来。最后是尉迟晓琳用筷子敲了我的鼻子,我才反应过来用手一抹方知天地是怎么回事!
吃饱了,喝足了,也累倒了。
首先是傅政华与“湖南梅”悄悄移开了,若无其事一般坦荡无私。估计首先对此敏感的是我。我立即暗下情绪,精神比肉体更疲惫地靠倒在大石块上打起瞌睡来。
太阳暖洋洋的无微不至地照在我身上也照进了我的思想。我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温馨和恩赐。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四周安祥宁静得近乎死亡,甚至不知道自已睡过去了。
朦胧中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推我,象在童年的梦中,是母亲在身边,甚至闻到了和母亲身上一样诱人的气味,这气味更有一股不可名状的诱惑,令我鼻息咻咻......
我陶醉在忘情的温柔里,心满意足,意犹未尽地睁开眼睛,原来是尉迟晓琳依坐在我身边。我猛然坐起,惊失失措又不知如何移动屁股。
“你好累吧!”她扭着脖子眼睛近在咫尺看我。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睡了好久?”我垂下眼帘。
“差不多两个小时。到宁冈一年了,你该习惯了。”
“我到宁冈的第一天起就习惯了宁冈!”我还是不自在地站了起来。
“你慌什么,他们说五点钟下山。”她抬头看我分明是请我坐下来——好好谈谈。
“他们呢?”我装着随便谈的样子,坐下来,不是依着,而是面对面。
“你不比他们,或者他们不比你。都在享受人生。”她理所当然般地挪前,两脚压在我的双脚上。
我紧张得不敢看她不敢动弹,双腿如铅。“人生不是享受的,或是不属于我这种人享受。”
“看来是宁冈不习惯你,而不是你不习惯宁冈。人生‘来的来去的去’,你这样一定很累!”
“怎么会呢?社会主义优越性好得很,尤其在乡镇政府。”我笑了,自然地动了双脚,不过,她的双脚依然“大义凛然”。
“真正做人的人是装不出的。你也不是那种装的人。你很孤独,骨子里寂寞得很。你的说笑大大列列的,那不是本来的你!”她说得很轻,象在叙说,却异常动人。
“你说话的声音我今天才发现很好听。等我来这里落草为王时,每天化一个小时思考你的论断。”我表现得非常认真。
“到那天,我来做‘压寨夫人’!”她也一脸严肃的表情。
我笑了,大方地看着她的眼睛笑,甚至涌起了瞬间的意念——想抱她一下。
她却脸红了,嗔道:“笑什么吗?”
“我笑我们太平凡偏要做不平凡的梦——来这里落草为王的是毛泽东之类的优秀人物!”
“我们当然不平凡!我们活着不是和谁挑战,而是接受未来的挑战;我们不是要战胜谁,而是要战胜自己!”
“你这样说让我越感到你的确不平凡!”
“喂——喂——,‘老成’!”那是简单的声音。
“在这边——。”尉迟晓琳站起来了。
其实我多么想继续这样卖关子地说下去。
好象大家的“享受人生”都够了,又咋咋呼呼地在一起乱喊乱叫,胡说八道。
下山的车子上,他们没有忘记“教训”我。
“‘老成’搞得一身酸气,装得象个救世主,差点扫了大家的兴。潇洒点吧!”傅政华象说相声
“比不上你,在台上摇身一变就能装模作样!”
“说正经的。你成天缩在镇政府那铁桶做的院子里,小心造成你的心理障碍。”简单像个学者。
“镇政府的领导说我呆不住,整天在外。”
“这是指你的心,你的精神。多看看自然。例如刚才在黄洋界纪念碑那里,看到天边如血夕阳;看到脚下起伏的山谷;看到无际的竹海林浪;听到那海一样的轰响,你不也很震憾?心不变得无限开阔?——在大自然面前我们多么渺小!还有什么想不开?”“湖南梅”象个诗人。
“你们这样说我还真想不开。”
“想不开留在心里想比想开了还有味道。”“钢铁学院”的话明显是答“湖南梅”的。
“听说你写了很多小说,想登门请教。”严岚冷不防端出这句话,很象个老师。
“你真客气!我建议作出一个‘向严老师学习’的决定!?
大家轰地笑了,啪啪地鼓掌。
“我郑重地提议我们保持适度的安静,为的是不影响师傅注意力!这山路可不是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
尉迟晓琳说完这话,看着我,咪咪地笑了。
我当然也笑了。青春无价,谁不说青春美好?
(六)
在傅政华离开宁冈去南昌省工大读书的前一天,我与蓝桂林在街上醒目地买了两蛇皮袋西瓜。晚上,我们这个圈子里的老主顾们全挤进傅政华的斗室。好歹地板洁白,才勉强裝得下。
奇怪的是“湖南梅”表现得象个主人而无人开她与丰平半句玩笑.只有我不敢放肆地吃怒意说笑,我表演着切西瓜的功夫,手托瓜一手握刀,干净利落地剖给大家吃得打嗝。心照不宣,留下最后两个瓜我给累倒了。
我说话的情绪也被累去了,无其看到简单始终痴痴地看尉迟晓琳时,我更觉得心里於结了什么?尽管我爱情的意向还不在宁冈,甚至还留在江西农大的校园里或南昌、吉安哪叶小窗里?但那天在黄洋界,尉迟晓琳似乎有只她亲自折的小纸船,沿着潺潺的溪流正驶进养育我精神与肉体欲望的小湖里。
我第一个告辞,还冠以“理解万岁”表明我对傅政华“欢娱嫌夜短”的绝对理解,并落实在行动上。没有想到尉迟晓琳失情落绪地说:
“我们大家都走吧。傅政华还要准备准备,我们又帮不上忙”。
“还有明天早上车站也免了。”蓝桂林起身了,又弯腰抱个西瓜很认真地说:“你们哪还有时间背西瓜,我吃点亏,帮帮你们。
大家都笑了,很轻松地别了傅政华和“湖南梅”。
“看样子,傅政华能成功。”黑夜的路上只有我与蓝桂林两个时,他象自言自语。
“我断定不会成功!发现他还没有用心来恋爱。”我们都知道,傅政华上大学其中 80%的成份是为了“湖南梅”。他认为“湖南梅”中专毕业,自己至少得有大专文凭。而我们也发现傅政华对县医院的卫校实习生武妹十分感兴趣。
“如果‘湖南梅’上了心就不怕什么‘武不武的妹’了。他说‘湖南梅’一边倒了。说他的斗室钥匙和全部存款都在‘湖南梅’那里。”
“这我不知道。”蓝桂林走了很远一段路快要与我分手了,才哼出几个字。
回到“家里”,安静下来,只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准确地看出了尉迟晓琳、魏琼和吴艳节制礼貌得过份,脸上僵硬的微笑糊不住目光里的醋意。说实话,傅政华“能文能武”确定是个“良种”,除了个子稍偏矮之外简直无可挑剔,现在又去大学镀一层金,无形中又给他填高了几分。在她们眼里“湖南梅”除了能咬文嚼字地吐出几个词哗众取宠外,一无是处。偏偏又让她“后来居上”?
也对简单、蓝桂林、罗国金的熊样不理解。简单不敢坦坦荡荡和尉迟晓琳对视;蓝桂林在吴艳面前压根儿抬不起头来,偏又装着无所谓或不曾相识的架子;罗国金却把魏琼看成了闪耀着太阳一般光辉的纯金塑像!
(七)
八六年的秋天,罗国金与魏琼首先结束了他们的童贞时代。婚姻首要意味着恋情的真正升华,也不排除某种痛苦或更深层次的考验。当然,更多的还是情与性的幸福!
我羡慕他们的不是结婚结合的本身,而是我们圈子中的第一结婚者(恋爱分不清谁第一)!他们得到了来自圈子里的最诚挚最热烈也最文雅的祝愿,而以后相继结婚分化或干脆还未结婚就分化的男女比较他们结婚的时光肯定要暗淡得多!甚至还有意想不到的艰难和苦涩。
简单对尉迟晓琳的幻想烟消云散了——她的母亲对简单的偏见不能容忍他们亲亲热热地在一起讨论、说笑,当然更不能让女儿嫁给老家在外地的、老师出身的简单,尽管简单现在不是老师,尽管晓琳的父亲做了一辈子老师,并退休了还在学校当老师。
使人措手不及的是,简单变戏法般与“圈子”边缘的刘静好上了。刘静是位做学问和做小姐的女性,不知锅和灶台为何物,若能嫁简单为妻,算她福气不小。
尉迟晓琳的故事不知如何分解,大概知道她钟情的一位高中同学,因其海外关系的优势,哪怕只是个普通的林业局干部,竟移情别恋了。尉迟晓琳一气之下从税务局搬回家去住了。这样更令我们几个自以为有正义感和道义感的须眉男子愤慨得要命!
自古至今,千千万万的家庭有多少是真正以爱情为骨架组成的?国人习惯了,一边看觅死觅活的男欢女爱的故事泪流满面,一边吞尽所有的眼泪继续演播重复得无法再重复的情爱悲剧。所以愤慨金钱、权势玷污圣洁的男人女人偏偏又把情爱和美梦植在金钱与权势的浊物上。也就有泱泱大国里,有多少彼此倾心相爱的男人和女人由于社会的“原则”而成不了夫妻?又有多少情不相投爱不相亲的男人女人由于社会“原则”的威逼利诱和对命运的屈服而甘也不甘怨也不怨地“居家过日子”浮度人生?也就有了国女们昂首挺胸地嫁给地位嫁给金钱嫁给国门外的爷儿们!并成了轰轰烈烈的趋势让国人喜忧难分。
其实这种等于放屁的议论,不仅想爱偏又爱不上的小伙子想发泄,连有了爱的故事归宿的男人女人,甚至专门编一个个谎言的作家们也常食人间烟火地愤慨!
期望太遥远,失望就显得膨胀,突然有个寒夜在一阵充满饥渴和操热的冲动后,给做了我三年高中同学还远在吉安卫校就读的将小小回应了我的意愿,漫漫征途一夜问缩短到了尽头。还有半年她就毕业,感到她就在我的怀抱里。
我首先把这种感觉和这种“舍近求远”知已知彼的做法叙述给蓝桂林。不料未得到他的赞同却引出了他的另一个近乎做梦的故事。他的同事有个女儿今年考取在吉安卫校,年仅十六岁。他在迷恋她或她在迷恋他。说得有点小说味的是,那小姑娘还在初二,仅十四岁就在迷恋他。说她去年初中毕业五百多分不升高中目的在于今年读中专,也是他帮她出的主意。
我对他这个故事首先断定不会结尾。并说将此故事写成小说,小说的结尾就是我的断定。还写信告诉那位姑娘有人将这个“传说”叙述得很不完美。
杨思德却马上运用了我的“理论”——主动“礼贤下士”去追县幼儿园一位老师,尽管我们都断定他会彻底失败。他的努力却出了名——几十里外的县农业中学的师生们都在“传颂”一个又矮又胖的戴眼镜的莲花人整天不分昼夜地泡在幼儿园。结果刘晓泉把这个故事原版带回恰到好处地增添了我们互相嘲讽的时光。住在县城戴眼镜的小伙子仅我一个。当然马上知道了云南人的杨思德由于和莲花的小伙子在一起而被变成“莲花人”。
而在一个寒冷孤寂的深夜,傅政华砰然敲开了我的房门,我断定我预感的不愿发生的将要发生了!
他很兴奋不顾疲劳一边洗漱一边叙述他从南昌回到宁冈的艰难和热望——说他昨天拆开“湖南梅”的信,发现信头是“华”信尾没有了“吻”和“梅”就彻夜难眠。今早一起床就奔车站,“请假”也见鬼了。坐车误点到吉安,回宁冈的汽车走了。搭永新的车,一站到永新,回宁冈的车最后一趟停班。感到失望又不甘心。天助之,有辆去宁冈的煤车,才人货混装地回来了。冻得几乎想自杀。
次日,枕巾头印黑透,看其一身黑斑多处,我才为他的爱情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叹服!也为“湖南梅”对他拥有的真实而骄傲!
晚上同样夜深敲门,却一脸的冲动和斗气。说在“湖南梅”的房间里还坐着另一位小伙子。那小伙子叫龙文峰。江西工大毕业,与我同时分来宁冈。除相貌个头外,其他样样令人刮目.还是我们准圈子里的客人。
再一个中午,他又满脸喜气。说小船躲过风浪基本能平安进港又说昨天夜里本想借酒壮胆,强行靠岸,不料酒力猛然不挤,三五句酒气浊浊的不知说了什么就歪过去了,醒来居然在热烫的被窝里,身边的不是我肖成而是“湖南梅”,骤然全身冰凉,看窗外麻麻有亮光,惶惶然偷偷溜了。走上大街,看天色还早,又冷得该死,立即后悔行为愚笨——无法再翻墙入室了!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令室外冷静沉思的太阳都吃吃地笑进房间。我却没办法笑。只隐约觉得他话音里有阴郁的不幸正在成熱。
——爱情,是黑夜里的闪电,照亮精神的辉煌,更撕开肉体的欲望。爱情的原动力和内在本质就是人类延续种属本能的性欲,也只有穿过性欲的神秘迷宫才能真正进入男女之间亲昵生活的高级精神领域。
(八)
八七年春节后,回宁的旅途尽管绕弯安福,过永新回到宁冈,却是路途遥远不风尘。一路尽情地回味春节期间的“爱情”。
记得和女友眼睛看着眼睛,叙述去年的中秋节我感冒昏睡无人打扰时,女友的泪花灿烂如霞,使那双本来妖媚、动情的眼睛锦上添花得水汪汪。那种面对艰难困苦依然冷静的、能使男人昂起因受突如其来的打击而菱薦不振的头颅的柔情似水,在女友的眼睛里体现得能诱惑男人去摸高压线(尽管这位女子最终未能成为妻子,而在写这段文字时还是充盈了思念)!
到宁冈下车了,我还沉静在女友的馨香里,闻不到大街上春节的喜庆气氛,鼻息味味地依然闻着女友淡淡的却激我兴奋的体香,并且这体香还一直拥在我怀抱,女友的头发也象在我鼻子上摩挲。一阵由衷的高兴涌进心间,脸上浮起笑,一抬头,面前亭立的分明是尉迟晓琳。
首先感觉是她的微笑是强拉的,很硬。她说她没有住在税务局了,因为母亲要她住在家里,还有点豁达潇洒地说她母亲帮她张罗了一个小伙子。——我认识那小伙子,无论哪一方面与她是般配的。她又漫不经心地叹说没意思,说在一起就是缺少一种气氛,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一句话,如她母亲讨厌简单老师那样讨厌那小伙子。
临分手,我却莫明其妙地问什么时候搬回局里住。她摇摇头,露了一脸的自嘲和苦笑,令我的同情心陡然倍增(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一直认为那是地道的自作多情!)
打开房间惨不忍睹——本来我的房间地板是扒下双手擦的,用“白天鹅”洗衣粉,洁白如纸。面前却烟头满地纸散花,床铺却又整洁如旧。我倒希望床铺和地板一样脏乱差,床单上有红迹斑斑的“地图”更佳。
我的房间钥匙给了傅政华。他寒假回来天天打游击,对于热恋的小伙子来说无异去了半条命。我提前回家,理所当然把窝让给它。本想让他的小船能在我有意和无意间的帮助驶进“湖南梅”爱的港湾。这样我拆被子洗床单心中无憾,而现在看来风浪不小。
房间还未打扫好,楼下就有人叫我接电话。
电话是傅政华打来的,说在街上遇到尉迟晓琳才知道我回来了,并说马上过来。
晚饭,他留在龙市镇吃。我们边喝酒边扯春节的喜怒哀乐。我尽量不谈及一个该娶未娶的小伙子,在春节期间面对灯红酒绿所焕起的种种孤寂与落寞(尽管春节期间我能把女友拥进怀抱,但毕竟是短暂的加柏图式的满足)。到最后,我们俩的舌头都有点不听使唤了,他几乎是哭着说:
“我失算了!”
“她没有被你算计,证明你们之间还有差距!”
我不想告诉他,去年底“湖南梅”曾到我房间里长谈了四个小时——下午四点到八点。谈的中心就是她对他的期望与他给她的失望之间的反差。说“对于天生由来的缺点我能容忍,而自己不努力造成的落后我无法原谅”。她所指就是傅政华的个子只有她高而工作五年来的收获仍然为零。她谈到如果她是党员,这次农业银行的人事变动,她或许能弄个副行长干干了,而傅连党员的影子也没有。
“如果你去谈她,也许能成功。”傅政华说得很认真,证明他确定承认“湖南梅”是位好姑娘,而不希望“肥水外流”。
“你比我更了解她,关键是缘份。”其实我想都未想“湖南梅”或她那种类型的女子能做我肖成所要求的妻子。
上到楼上房间,蓝桂林正抽闷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了。
“我们这些人不懂什么叫同情。他跟我一样,这几天来象条无有可归的狗!”傅政华说得很不在意,轻松得象尽情嘲笑别人。
“我说过你的故事不会结尾。”我把写“这个故事”的小说手稿给他看“早在我的小说里写好了。”
“我发现我们一直在捉迷藏。我失败了。不是自卑的原因。”
“这不叫失败,叫失算!认真想想,说穿了,就是那么回事。如果那天晚上,我少喝两杯酒,或干脆不喝酒,也许效果更好。现在倒成了大笑话!”
傅政华完全进入了角色,在演讲似的。
(九)
恶运似乎也能传染。
杨思德的“礼贤下士”按傅政华的话说也“失算了”。杨受到了空前的打击,本来儿不高,陡然间更比别人(不管高个矮个)矮了一截。
简单这位“毛脚女婿”差不多要“挂牌”了,却在一夜之间荒漠了,尽管这是他本身尊重刘静的意愿而放弃这门亲事,但内心那种忍痛割爱的痛苦有时真比被对方一脚踢得远远的更难受很多倍。
我们在一起再也取笑不起来了。唯有我,好象恶运还没有被感染,可突然有一天,我那辆还未骑到两年的自行车不翼而飞了,又让他们有了几天的笑声。连远在南昌读书的傅政华都在信中说:
女人能给男人带来恶运,可我连这种恶运的机会都没有,你真幸运!
中秋节无法再如八五年那样在气象站尽情尽兴了。杨思德几平提前一周就打电话给蓝桂林,为“中秋节”的去向着想。——魏琼已为人母,还在娘家坐月子,罗国金也只有跟着转,而吴艳眼看为人妻了,她男友无法容忍,我们也无法容忍她再把欢笑的目光洒满我们的阴湿森林。
我决定把“中秋节”安排在龙市镇。
中秋节一样使我们忘记了孤寂、忘记了失落,兴奋得摔了酒瓶的是傅政华赶回来了!
何鹏程悄悄然地暴出了大冷门:
他说他正与医院的东方小梅小姐相爱,暗中来往已有两个月了,并酒烘烘地罗了一大堆关于东方小梅的沧桑体贴、文学修养、为人处世。最后被他推为宁冈的“女托尔斯泰。”
这冷门让大家酒量大增。原因有二:一是东方小梅曾是刘晓泉的追求,想当年傅政华还专门充当他们的绿衣天使,尽管刘老师老师觅死觅活地爱东方小梅却终未爱成妻子;二是何鹏程就在年初还与医院另一位护士赖春华热恋得如冬天里的一把火,同样说到赖春华的种种动人之处,而后来不知不觉地没有话讲了。
最大的冷门还在后面:
何鹏程终压抑不住酒的热情,或者心中荡起的爱意,说东方小梅已有身孕了,并准备于年底旅行结婚!——本想到时让大家来个“急难险重”的惊叹,无奈“吃了人家的嘴软”!正当我们更进一步为何鹏程祝酒时,居然东方小梅的两支鞋跟,很节奏很有力地敲进了厨房。就象暗沉沉下了几天大雨,突然雪过天晴,阳光灿烂,令人眼睛不知从何处看。
何鹏程被小梅“带”走了,干脆利落。我们却大大地失重了,不约而同地盯着何鹏程位子上的那杯酒。
我首先反应,端过那杯酒:“干掉!”
只有傅政华一个人响应:“干了!”
蓝桂林把酒倒了:“我们的重心是不是要转移?”
杨思德的酒不动,扒在果子上呜咽道:“我要调回云南去,干了整五年一无所获!”
“怎么会呢?知道自已一无所获,这本身就收获!还记得吧,刚来时宁冈是个什么破烂样子,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我们能亲历这些改观或变革,本身就是人生的收获!”傅政华胡说一扯就是道理。
几天后,杨思德接到调令,调云南昆明机场气象台。认识与不认识,熟悉与不熟悉的人都为他高兴。说他因祸得福,从宁冈这偏僻的山沟里调进昆明机场,简直就是升天的幸运!说如果当初他分配的地方稍微优越点也就不会下狠心钻调动。其实,只有我们几个知道他调动的真正动力和用寸厚的床板铺平调动的道路费了多少心血!我无法猜度他坐汽车离开宁冈时的心境是什么。却可断定他很舍不得离开我们。或者很不情愿就这样离开,他倾注了全部喜怒哀乐和所有的希望与失望的,为之奋斗了五年的这块土地!——他花钱请了五桌酒席,算和大家告别,还把宁冈县城每一个值得与不值得留恋的地方拍了照!
(十)
何鹏程婚事新办,仅在局会议室弄了一个茶话会就了却了他们或他多少次想结婚又多少次怕那婚姻的心愿。平常我们提口号是“我没有钱,但我要结婚!”但一旦被推向前沿时,没有钱动得了事吗?而何鹏程就这样闯了过来,至少在宁冈这个山城里还是大姑娘出嫁头一回。
真正静悄悄的,是没过多久,简单在老家八八年春节期间娶了一位个体户。春节后回宁会面,他身边紧随个红光满面、精神焕发、眼若含笑的姑娘,才知道他“瞬间”已为人夫,连与他隔垄相望的蓝桂林都不知道他哪天做的新郎官。
其实一阵大大咧咧的说笑道贺后,留给我们的是心照不宣的空阔和失落。(我的那一份全是自作多情的!)
我猛然想起了八五年冬天,傅政华告诚我的话:你现在是最佳年龄和最佳时机,不要太不在意,否则只能让你留恋自己!
“我们的重心转移吧。要把工作着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蓝桂林看破红尘。
“你那个‘井冈山相亲’就相完了?”傅政华每时每刻都不会忘记我们之间的互相嘲讽。
“没法相。比我高半个头,差不多有你那么高。”
蓝桂林对我说。
我不屑一顾,嗤之以鼻:“既如此,何必还让我帮你写什么信?”
“真是,反正你们之间互相不认识。本来让肖成和我一起去来个鱼目混珠,热了再说。”傅政华又扯开了,他好象从来没有痛苦。
“我父亲还在莲花托人介绍了一个小学老师。”蓝桂林又冷不防崩一句。“春节期间见过面。”
“师范毕业的。可以吗?”我好心地说。
“哪里,代课的。也就那个水平。”
“好得很!好在我只有半个学期了。别这样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傅政华真幸灾乐祸。
“一步一步来,代课也可以。”我继续鼓励他。
“根本行不通。没瞧见那些家在农村的同志们,单位下班回家上班,整天上班没有点猴劲。”
“你也没瞧见县城里的姑娘已经没有了城乡的明显差别。我们国家改革开放造就的经济状况最终会不知觉地消灭城乡差别。你所担心的不就是那么一点点心理上的不平衡而已。”
“没有入党就养成了书记的素质固然不错。我们学过的‘共产主义’好不好?绝对的让我们每个人心满意足。但是‘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曲到什么程度呢?”
“我认为只要能摆脱对土地的依赖。没有为土地而生而死的困惑就可以。”
“干脆不要寄托在‘只要’上不更好?”
“我与你们两个都有不同。我有自知之明。何况用不了几年我就能评上中级职称。——顺利的话今冬或明年就可以。到时‘农转非’吧。工作可以先在农科所干着,农科所有财政拨款补贴。”
蓝桂林这么一说,我与傅政华都无所谓争了。
但“可以”的那个姑娘不是那个“代课老师”,而是他同事的堂侄女,一个学了裁缝的“小姑娘”。蓝桂林说还只有十七岁,长得高挑,还有几分模样。
我想那该是这位姑娘的福份。我们的蓝桂林先生是我们当中最受推崇的“模范丈夫”,关心人,体贴人无微不至。
傅政华无可奈何地叹气:“大势去也,但我决不受你们那些变质流毒的影响,坚定信心。古人尚能 ‘不到黄河心不死’何况我受了那么多年的思想政治教育,又有七八年的实践体会!”
真正虚伪,不敢正视现实的是我。
我的女友远在莲花最偏僻的一个乡医院,从分配可以看出她无什么背景能将我调回莲花,而我目前也难有能力能将她调到宁冈,何况本身也不想这样做。——我们在平常的闲聊就明确认识到,宁冈,这个躺在“老区”的功劳等上,落后养成惰性,惰性加速落后的恶性循环,使宁冈滋长了一种死一般的温馨,这种温馨养得如每一个曾经有过或没有远大理想的“革命者”心宽体胖。结论是:宁冈是养老的地方而不是于事业的人生竞技场(这结论有偏急,至少反映了某种本质的现象)。如今的婚姻还寄托“千里共蝉娟,但愿人长久”或“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简直是十足的精神恋爱者或精神病患者,因为感情从不畏惧外界压力却面对空间隔离无能为力!何况女友的父母对肖成高喊“我没有钱但我要结婚”这种口号的人很不欢迎,只是碍于女友天真的坚定和她真的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才没有明显给我下驱客令(对于我们这种人,不辞脸皮艰难跋涉找老婆的角色,遭遇“驱客令”是小菜一碟),而从近来的来往信中明显感觉到了轻微的颤抖。悲剧之所以可悲,因为悲剧常常在十分清醒的时候发生。还在大学时,我就给自已下了结论:我自卑、自负、自信、自强、自立分不清东南西北地混杂在一起,造就了我性情如同悬崖哨壁上满身节疤的苦连树,有一种变态的狂安的自尊。这种自尊面对世风日下的社会只能一次次碰得头破血流,一次次不肯低头折腰。毕业分配之所以分到宁冈这地方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却还总表现一种无所谓一种体现为“是块金子放在哪里都闪光”的“自我满足”,注定我的悲剧还会没完没了直至一切都彻底结束!
(十一)
八八年的冬天对我来说,特别寒冷,特别孤寂。
蓝桂林没有时间出来讨论人生除婚姻外的大片沃土了,他那位“十七岁”的姑娘象那雨后春笋,吱吱有声地拔着节,把蓝桂林那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长得满满的,没有朱恩林喘气的地方,当然更没有我们聚在一起的时间与空间了。
让我和傅政华吃惊的是那“十七岁”怒意燃烧得如啪啪炸响的山火!傅政华甚至说要是当初“湖南梅”有她十分之一的热烈和渴望,他绝不会“失算”“湖南梅”。
事实上,傅政华也如久旱逢甘霖,整天忙于修筑那爱的长城——幼儿园那位的“阿姨”让杨思德费尽心机最后满怀失望和落寞永远地离去,却异乎迅速地占领了傅政华情与性的欲望。
傅政华每天晚饭后,到我房间等待爱情汇报爱情。——他上幼儿园必然经过龙市镇,每天恨白天太长太沉,总早早地来了而“阿姨”还在家里吃晚饭未返。于是,一般约半个小时的“等候”也成了他预备“兴奋期”。
“她说她上师范前还在初二,看过我在‘五·四’晚会上说相声就默默地想我,说得我几乎要咬掉她舌头。”
“你不反问她,师范毕业又两年了,怎么还不爱进门了?”
“说这个真冤枉了她。她说八六年毕业时看我和‘湖南梅’亲热要结婚了,真是又急又恨!好不容易三年毕业了。在学校真是单相思了三年,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我有没有和哪个姑娘在一起。”
“这话我相信,绝不是为了哄你的爱。就是看到你要去南昌读书了。为什么不‘狗急跳墙’?”
“骗我也高兴!两人在一起没什么说的,有这些骗人的话还是听不厌的。她说她是个丑陋的灰姑娘,那里比得上‘湖南梅’是只‘白天鹅’.还说我们这一伙人总斜着眼睛看姑娘,鼻孔朝天,巴结不上。”
“过去你不是说过她的缺点大缺了?”
“还是何鹏程说得好。‘胖的好用不好看、瘦的好看不好用’。‘好看又好用’的‘踏破铁鞋无觅处'。
傅政华几乎每天都有新的话题,兴奋和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体现成功与胜利的欢乐。有点不道德地叙述着他们爱的进展的点点滴滴,好象我连姑娘的手也没拉过似的,向我介绍他每一次“爱情”举动的热情和激动。假如我是个从未出过山门的和尚听他那样生动细致形象的描绘,该是怎样的浮现幻想和意念。
每一次,他心满意足地笑着离开房间,我就沉漫在迷迷糊糊的胡思乱想里。这胡思乱想绝不是未婚小伙子对婚姻对家庭的梦想,而是想象女友有一天捅破说我们只能流着泪分别。而每当此时,我总不由自主地凝视窗前灯光里的女贞树枝枝叶叶。
三年来,我工作上获过镇里、县里的“先进工作者”奖,主持的农技服务站受过省、地、县农业部门的表彰,业余写作得过县里的“优秀通讯员”奖。真凭一种热血和真诚,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在别人看来我应该是“充实”的。可别人哪里知道我会在寒冷的冬夜里,听夜雨惊窗彻夜不眠?窗前的女贞树枝头上缀满了累累的果实,给人的不是希望,而是衰之破败。——每一个早展醒来,窗下总是新增一层落叶和落果!是不是我对自已要求太高了?最早罗国金结婚,断断续续结了婚有孩子有家的他们脸上,为什么只能看到疲惫的无所求的满足?是不是他们真正找到了自我、真正开始了人生开始了漫长艰难又极容易的奋斗旅程?他们在宁冈结婚、养育子女,别无选择地成了宁冈的一代,也将别无选择地要承接宁冈一代历史!他们也被历史推上有形与无形的领导位置上,继而完成他们不能逃避的使命。想到这些,又十分豁达地觉得他们那样依照年轮“等待事业”正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奋斗!等有一天,他们死了,肉体与精神同化成脚下一抔泥土,他们的儿子孙子也许就会忘了父辈祖辈是怎样充满困惑与希望地扎在宁冈。想到这些,又为他们今天的选择,尤其远离都市来到这里感到很动人该受到敬重!
(十二)
八九年冬天,我的绝望到了临界。
面对抗交公粮的野蛮村民举起的柴刀,我生死度外地迎上去;面对不愿去动绝育手术的妇女没脸没皮的撕咬,我丢弃未婚小伙子的脸面迎上去;......就是这样用泪水与汗水浇灌,我光荣地成了一名中共正式党员。金星24寸彩电,春夏之交每天播映的画面,我想在八九年每个有头脑的思想者的记忆里,肯定留下了许多思考,而对于一个思想活跃的大学生来说,能保持清醒的认识,并用行动使自己成为共产党员,应该说这样的小伙子至少是成熟的、冷静的。但我怎么也装不出一个成熟的样子,无法使自己冷静。
就在一片交口称赞中被通过为正式党员的那一天晚上,我失眠得几乎想用皮带勒死自已在床上。我睁圆双眼,盯着满房间压抑的沉闷的寒颤颤的黑暗,不停地沿着自己走过的每一步人生体味那逝去的凄凉和伤楚,觉得自已象一条极温柔极善良极通人性偏不惹人喜欢的荒地野狗!
记得春节后回宁,我兴致好象一路放歌。下车遇着尉迟晓琳,措手不及被她断然拦住。她居然如久别重逢,伸出手来紧紧握着,眼晴也直凝视我,目光是淡淡的哀怨和忧郁。我马上领略到了紧锁眉头的情感困惑,象安慰她,说很想去她家拜年。她没有过去的喜形于色,声音很疲倦地说非常欢迎。事实上,我在上帝面前背负了一个违背诺言的罪名。我的心里装满了余温还留在我唇边的将小小,我不可能去她家拜年。
几天后的元宵节晚上。她和另外几个该嫁未嫁的姑娘在一起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地喝酒,醉得哭笑不分。“圆满天上皓月,残缺月下现实”。二十六七的姑娘依然在母亲的羽护下喘息,在意识偏僻的小县城来说,真真是件醉酒之事。我听来这个故事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八五年我认识她时爱说爱笑的模样,心底里奔涌的是一个男子汉内心深处无可奈何的悲哀和同情!
两个月后,属于蓝桂林的那个高挑姑娘,被悠扬得有点悲情的声,从宁冈一个爬断山路的山村,远远地吹到了莲花一个泉水叮当的山村。他心满意足了,我们都为他心满意足!可谁知道我是在苦连树下弹琵琶?
——好友来信说,我那位将小小耐不住寂寞地投入了别人的怀抱。说那样的姑娘不忠贞不值得我爱。这真要了我的全部自尊心。那样“不忠贞不值得我爱”的姑娘都很轻飘飘地部夷地离我而去。那么,那些“值得我爱”的姑娘还会下嫁我肖成吗?
端午前,我提前五天回莲花,没有进家门,也没有去找蒋小小,莫明其妙地去了另一个女同学处。她临近结婚了,却很大大方方地打发她的未婚夫走开。专心致志地陪了我三天。她甚至说如果我早一个月去她那里或让她知道将小小离我而去,她还能义无反顾地嫁给我肖成,说现在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空叹几句,又劝我不妨再去努力,还说陪我一起去。我真不知道怎样来猜度她从心底里把我看成了什么东西?只知道我确确实实在被人同情和可怜。
最希望别人同情、可怜,又怕别人同情、可怜的我,端午节后坐车返宁冈,正准备在途中下车,象前几次那样充满自信地走进将小小的乡医院。不料,就在下车点快到时。同车的一个小伙子(就在那个乡政府工作)很善意地说我不必去打扰“人家”了,免得四目相视无言那难受劲。——车停了,那小伙子下车,我果断地和他挥手再见,就如和女友在空阔的荒野相视良久后路人般别离。这最后的点滴希望被失望和泪丧吞噬了!
回到宁冈,肉体更加健康,有一股火般窜着的力量常在胸中炸响,而精神大病一场,象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想不到,脑海里只有空膜的灰暗。
事后,我常设想,如果我那天把脸皮和自尊心都涂得好厚很麻木,依然如往常下车走进那所显得破败、陈旧的小乡医院,依然在将小小面前,保持一种主人般的宁静,也许她会是另一种选择。(——两年后我离开了宁冈,娶了妻做了父亲,在离莲花离将小小更远的地方,写这篇“非虚构”、写这段文字时,内心充盈了痛楚,眼睛里膨胀了只有我能品味出苦涩味的泪水。)
(十三)
傅政华的爱情故事越来越生动了,他再不需要到我房间来抽烟了。蓝桂林沉浸在温温热热的小窝里,也许是责任,也许是遗忘,总之他的八小时外比八小时内更忙更累。我想,能与我真正为伍的只有江河畔那萧穆端庄的纪念碑了。恐怕没有谁知道夜深人静时,纪念碑黑绰绰的脚下平台上静坐的小伙子是“充满欢乐与幸福”的肖成。每次我徽闭着眼睛仿佛体味什么时,我总能感受到一腔无形的无法驱散的激动在汹涌,分明有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掌把我推在这位历史的巨人面前,让我亲吻这历史的神圣和尊严!心显得无比度诚无比纯净,觉得自已是那样沙小、微不足道,觉得这世界太丰富太美好都值得我爱我倾听着脚下河水轻轻滑动的声音,感觉生命是那样珍贵、安祥,大地是那样孤寂、忧郁。但我猛然回到现实中时,陡然感受的却是纪念碑的历史是那样惆怅甚至哀怨,人世间的亵渎、肮脏和丑陋。因而,每次离开纪念碑总是通体冰凉,脚步疲惫。——我多希望有人理解我这样的独自沉思又非常不愿有熟人来惊扰我。
深秋的一个晚上,我独自在房间里看衣柜上的大镜子,(——我准备成婚的全套家具与蓝桂林结婚的家具同时做好!)企盼能通过镜子看透肖成的什么地方。傅政华、蓝桂林来了。我怎么也打不起热情,岿然不动。
“我说同志,千万不要‘'面镜十年图破镜’!”傅政华推开我,他竖在衣镜面前。
“老傅这几个月返老还童了。”蓝桂林瞧着傅政华的样子认真劲说。
“爱情吗!你可要小心,伤了元气脱发秃顶不要埋怨‘工作太辛苦’,工资又不高!”
“说正经的。”蓝桂林见我一个局外人模样改口了,“何鹏程与小梅闹得很历害。”
“我不知道。前几天我在政府大院见到他脸上有些痛痒,他说是骑车跌的。”我对他的事实在关心不起来。
“他调到计划委,‘庭院深深’的,平常也真不好怎样打扰他。我只知道他家的结构特征是住房紧张。前天晚上,小梅到我那里哭哭啼啼的,说他们没法呆下去了。看来问题有些严重。”
“小梅很要面子,怎么会在你那里哭哭啼啼?不是肖成的那种‘小说虚构’吧?”傅政华总对小梅不屑一顾。
“前几天,小梅也到我这里,扯了几句,说她其实很想和我们这些‘老乡’交往,也常鼓励何鹏程出来走走。还借走了我的一本手稿,很有修养的样子,怎么不要面子?
“不要乱址了。幸灾乐祸不好。我们商量一下,抽空邀他们俩出来聚聚,或者上他们家去。”蓝桂林永远是长者的风范。
“不要乱扣帽子!什么年代了?”我没好气地顶着。
第三天,我们三人真去了何家,收效很令人满意,不过,从这件事上,傅政华何蓝桂林也察觉了我在往自己伤口上撒盐的自嘲掩盖下,是怎样的忍辱!傅政华更用实际行动来抚慰我,给我介绍一位他单位的姑娘,说绝对保证贤淑,模样也能保证我满意。约我见面的那天见面的却是他本人。
“真不巧,她有急事来不了。”他一脸的过意不去。好象失落的是他。
“从来不撒谎的人也挂起了谎言信号旗,可能也是爱情的结果吧。”
傅政华苦笑而别,我独自一个却热血上涌,全身燥热,狠不得钻进什么地方。——到了这种程度?一个极普通的初中毕业生,合同制工人都夷“老成”见一面都不恩准,那我成了什么货色啦?
几天后,我在蓝桂林家把傅政华介绍的那个女工详细细地“剥”得干干净净。傅政华惊奇了“你怎么对她那么了解?我还冒充。”
“第二天天下午,我到她家里,把她叫到我房间里长说二个小时。”我轻描淡写表现一种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大度。
“我真无法想象。可那天我跟她说......”
“这要问你怎么跟她说。事实上,她父亲我早就熱悉。”
“傅政华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你们成了也好。”蓝桂林有点领导总结发言的角色。
“绝对不行!我今天已给我南昌一个同学汇去人民币20元,准备在南昌晚报上登则启事找老婆。”
“想不到你还真有心计,狗胆不小。不会是为了收几封老处女的信吧。”傅政华反应强烈。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毕竞互不了解。”蓝桂林却认真。
“当你对某件事厌倦了,无所谓关已了,你绝不会对此负责了。婚姻也一样,不是诺言更不是誓愿,顶多是一种义务上发展起来的,受多重因素严重制约的责任。这责任随时随地可能被遗弃!——我想,婚姻对我来说似乎没有那么多兴奋和诱惑,更多的是人生的盲点!”我象面对衣柜镜里的自已说。
“据说你还与刘丽君勾搭上了,也可以吗!”傅政华气势很好。
“本来是好事,明年乡镇换届,县领导的女婿理所当然要上。可受不了那居高临下的劲。她把婚姻的机会看成了门缝里看登门送礼的被领导者。”
“哪里。这个姑娘还贤惠。”傅政华抱不平。
“你把老处女用尽心机装扮的面具看成女人的贤惠,小心犯路线错误!”——我们三人之中只有我和她单独在一起互相试探过。结论是我无此艳福受用她!
“在山区漫长的冬天里,盼望没有寒冷那样等待你的‘征婚启事’吧,冬天里的春天更富有诱惑!”傅政华几乎有点恶狠狠地说,在他看来,我是十足的“要求过高”而该屡遭失败。
“我从未对寒冷的冬天感到厌倦!?”我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即起身告退。
(十四)
八九年十二月,傅政华结婚了,留下我未婚真如寒风中的一颗小草在荒原上孤寂地苦苦地挣扎。
人生的大站小站一站连着一站,没有站牌,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盼望和等待,遥望着一辆车来。本来人流如潮,我却感到空阔,总想枕着风无言地靠着站牌等待。其实,到底等什么呢?并非等待是那样漫长一站连着一站这样等待这样过来。总想一站比一站温暖。前方的大站小站还有多少,在哪里又无法知道。也许风雨里。人生的旅程一程比一程泥泞。
“征婚启事”没有带给我轰动效应的希望,也没有傅政华预言的祖丧,却让我领略了“世界上孤独的人有的是,他们在黑暗中互相呼唤”的真实情感。意外地促使了我与一位天天见面认识几年却距离很远的姑娘迅速地缩小精神空间。我只感觉到九0年春节我必须彻底结束我的童贞时代,因而我把自已逼上了抉择的边沿也把那位姑娘逼上了悬崖。我没有余地地正告我现在的妻子、昔日闪电牌恋人:我们必须在90年春节期间结婚,否则,我也要与“应征”的一位少妇结婚!
婚后,一头轻松地放下了,另一头不知是什么又沉重地负上了。本来我成了为之奋斗了六年的宁冈的女婿,理应和宁冈的关系更温馨三分,不料,严酷的现实象一道夜空中划开的强劲电弧!
第十一届龙市镇人民政府换届时,我才大梦初醒——我虔诚地奋斗了六年,熟了全镇59个村民小组,8258亩耕地的每一条田埂,还是被上至县里能连续研一星期会的常委们,中至镇里的党镇军领导,下至村民小组,不知何为选票的老太太,都认为我不是在为这块土地流汗流泪(还不曾流血),并不会为这块土地而流汗流泪!
夏夜,傅、蓝、何和我在运动场的狂吹烂侃,终于沉默了昔日的热情和兴奋,言辞间找不着情爱与性爱的困惑,象秋霜一夜间降临大地,连小草在秋风中摇头晃脑也变得深沉了。
我们也会提到刘晓泉商调回莲花的失败,偶而说起“湖南梅”不知觉地象刚生过孩子的产妇,也会在大男子汉不屑一顾的柴米油盐上打转,而更多的话题,永远叙不完的话题,还是,某乡党委书记的左转右变,某局长的升官之道,甚至某县委书记的喜怒哀乐,某县长的夫人如何“当家”......说出来全是绝对的玩笑口吻,而之所以能说出来又纯是研究的结果、学者的装腔作势。没有人再谈起过去常挂在嘴边的“施政纲领”,似乎精通了老子的那种“崇尚自然、无为而治、柔弱谦下的虚无思想”,自已忘记了自己在挤一条路,也让在路上的人和不在路上的人忘记他在挤一条路
“是不是我们该换个环境?”我首先提出见解。
“到哪个单位都一样,你还得重新打基础。我有体验。”何鹏程坚持认为我在龙市镇政府能争到一个职位。
“天下的乌鸦一样的毛,回莲花,估计你的境遇比你现在的情形不知要差到哪里去。”傅政华也曾一度想回莲花成亲,只因联系的单位比不上他现在当“工程师管采购”而未成行。
“学会等待。无论如何先要硬上半级,这样留也放心去也顺心。”蓝桂林的思想应该说有点道道了。
“你们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如果我为此而费尽心机,又何必到宁冈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来?还热气腾腾劲头十足地一干就是六年!”
大家哑然,我也自知“失口”——什么时光了还说出这些钢铁味太阳味的词语?但我想为自己辨护,我绝不是因为本届镇政府换届我未能爬上半级而思维受阻!我只想得到一种认可或承认,只要内容一样,什么样的形式我并不苛求,否则,我的汗水和泪水就是比污水沟里的臭水不如,而现实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自己这六年来付出了多少心血,并正在付出努力!
一天下午,我汗水淋淋下乡刚回来,恰碰上有我的电话。没有想到是傅政华打来的。他说要到我这里“快活两小时”即到我这里来喝酒。他的声音象被人强好似的,很不情愿。我问要不要再请其他人,他居然说只有我们两个足够了!
我的菜刚准备下锅傅政华就来了。他看着我挥汗如雨,手忙脚乱却在一边若无其人地“吹”烟,斜着眼睛不知看哪里才好。
我们喝酒习惯有三部曲:开头柔言细语、中间豪言壮语、最后胡言乱语。通常情况不到豪言壮语是不会信口胡言的,而今天,酒刚倒好端起未入口,傅政华就放下了。
“简单准备做房子,在莲花县城。”他说这话时显得疲倦至极,体现的不是肉体的痛苦而是精神的崩溃!
“你的宝贝女儿有两个月了吧?过两天我们全家去访问。”我故意转变话题。
“听说何鹏程要下去做'乡长助理’,作后备干部培养。”他把酒一口吞了,自己伸手倒酒。
“就是下去当个乡长还有你活得自在舒服吗?”
“什么话?听说你准备调到一个企业去?”
“你怎么知道?我刚有这个想法。还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你离开龙市镇是肯定的。你的镇长也下到乡里去了.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彻底告别宁冈。”“走一天算一天吧。到底走不走还得有个过程的思考。你不是说‘天下乌鸦一样的毛’吗?”“保佑你们生个‘马仔’。干杯!”
这次“快活两小时”连二部曲都未到他就走了,饭也没吃一口,真象不欢而散。他走了好久我还搞不清他来此喝酒的真正原因!
就在我的调动有了肯定的时候妻没有生下“马仔”倒生下了一个“马女”。那天晚上我恶梦连篇,头发一夜间发白许多。傅政华闻知是“马女”却欣喜若狂,说蓝桂林,我与他三家要不都是女孩,要不都是男孩,更不能让我一个人幸运得男孩。
我已没有情绪和傅政华谈“马仔”“马女”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在调动上。我似乎在骤然间领悟到了龙市镇的男男女女所有的目光都在赶我逼我,让我尽快离开,走得远远的,也领悟到我该越快越好地滚出龙市镇。
(十五)
九0年十一月四日早展,冬天的太阳还龟缩在山区的重重浓雾里,习惯于慢节奏、温存生活的宁冈人,大都还在热烫的被窝里尽情地回味逝去的梦。满载着家当及我全家三口(女儿才二个月大!)的“伊发”,驶出龙市镇政府院门的瞬间,我的感情模糊了,送行的编炮声声响却如阵阵炸响,颤抖我的泪水。
就象太阳突然炸成了无数的碎镜片,纷纷扬扬地散落着。我无法分清哪个纷乱划下的光点与真实的太阳最相近,我无法知道自己的感情到底是离愁还是摆脱的兴奋也无法知道点编炮的小伙子,还有那位不断跺着脚的书记女士,他们是种悠悠牵挂的别情还是送癌神的喜悦?
汽车驶过空阁的大街,冷风微微,妻无语,娇儿无声,一切如凝固般宁静,我听见了两行泪水轻轻又沉重滑落的叹息。这叹息和着汽车的轰隆一行行碾在我的心上。
汽车爬上一段小坡,与县气象局擦肩而过,那是告
别宁冈县城的标志,我的脑海立即倒映着八七年秋杨思德调离宁冈的场景。那时我体味不到他告别的滋味,也没有设想。今天,该我离开宁冈的心绪,而现在我又想,尽管现在能体味着他那种别愁,却无法肯定他的别愁与我的离忧是一样的开头与结尾?——看起来我的收获远比他大,我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家,事实上,对于我们来说,一个人轻轻松松地告别更能节俭感情的留恋,更能勇往直前,更能彻底摆脱离愁与困扰!现在我还不能下结论说婚姻很苦很累,至少加深了“婚姻首先是责任是良心和道德”的理解,认识到婚姻远不是有酒有花春常在,无月无灯夜自明的情爱和美梦。
汽车下坡了,我泪水盈盈,视线朦胧,只觉得眼前是无比空阔的灰白。岁岁春之青山,声声笑之绿水也变得苍白无力。感觉自己失落、疲惫的是突然间不知道了自已到底为什么离开宁冈?或者,离开宁冈的动机充分性有多少?朋友说我“说走就走”,他们又怎样理解我有点荒不择路的离去呢?
我不敢肯定,将来还会不会回到宁冈来,但回头不见了县城的一瞬间,我清醒地认识到:六年来,宁冈这块还隐隐冒着血腥味、硝烟味的殷红土地,所给我的每一节每一段都是这块土地本身一样的不容有半点的亵渎!父母养育了我的肉体,学校给了我知识,但宁冈这块土地才真正使我的肉体开始有了灵与肉,使我的知识开始能为我所用于实践。这天,也许是我人生的最大转折点和感情的分水线。
别了宁冈,永远别不了这天!
后记
在宁冈六年,无疑是本人人生的一大站。人生本身就是一站一站地等、一站又一站地挺过来,无论有无座位,无论车阻与否,都会不可抗拒地过来。
前方的大站小站,还有多少站?每一站在哪里无法知道。也许一站比一站温暖,也许一站比一站风雨多愁。但我知道,人生的列车不管开到哪一站,宁冈那一站永远会回望!
以此纪念那一大站的辉煌与困扰。
也以此纪念与我同站候车行车的伴旅。
1992年3月初稿于泰和
2004年7月修改于莲花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