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江声与瀑(外三篇)

徐业君2025-03-13 00:29:54

江声与瀑(外三篇)

 

作者:徐业君

 

晨雾将散时,我独自走进鄂西莽莽群山中。青石板上的露珠沾湿了布鞋,野樱枝桠时不时垂下来,在肩头落下几瓣带霜的白。山道七折八转,忽闻前方轰鸣如闷雷滚动,惊得崖壁间栖息的朱鹮群倏然腾空,雪白翅尖掠过苍黑山棱,在深谷投下流动的碎影。

 

转过最后一道岩屏,天地豁然洞开。只见万仞绝壁间悬着道银龙,自云端直坠深潭,飞溅的水雾漫过整面山崖,在青苔斑驳的岩石上跳着碎玉般的舞步。更令人震颤的是,这瀑布竟与脚下长江保持着相同的奔涌方向——上游的激流在峭壁前分成两支,一支继续向东汇入大江,另一支却纵身跃下悬崖,仿佛要与长江展开一场穿越时空的竞速。

 

我坐在瀑边观景亭里,看水帘在阳光下析出七色虹霓。两千年前,郦道元是否也曾在此驻足?他在《水经注》里记载的"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或许正定格着同一片飞珠溅玉。那些被江水打磨了亿万年的卵石,此刻在潭底泛着青莹莹的光,如同散落的星辰坠入凡尘。恍惚间竟分不清耳畔轰鸣究竟是飞瀑的呐喊,还是长江永不停歇的脉搏。

 

暮色四合时,山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对岸峭壁忽然传来悠长号子,原来是一队纤夫正沿着古栈道逆流拉船。他们佝偻的背影与岩壁上凿刻的千年纤痕重叠,粗粝的号子声混着江涛,在峡谷间回荡成浑厚的交响。此情此景让人想起当年李白出蜀的轻舟,想起三国战船燃火的赤壁,想起红军强渡的汹涌波涛——原来长江从来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奔流,更是浸透民族精魂的血脉。

 

当最后一线夕照染红江心,我忽然读懂了两水的默契。瀑布以纵身一跃的壮烈应和着长江的浩荡东去,就像无数浪花前赴后继地奔向大海。那些在绝壁摔碎的晶莹,终将在下游某个转弯处与主流重逢。山月升起时,满谷轰鸣中竟辨出了奇异的韵律:是《楚辞》里"沧浪之水清兮"的吟哦,是苏东坡"大江东去"的放歌,更是新时代汽笛穿越三峡的悠长回响。

 

杏花笺·春雪簌簌落无声

 

清晨推窗,忽见庭前老杏换了天地。昨日枝头还缀着星星点点的粉白,此刻却似被云絮揉碎了,纷纷扬扬飘作漫天细雪。风起时簌簌声若碎玉,恍惚回到儿时枕畔,听见母亲轻拍襁褓的絮语。

 

十丈软红都浸在杏香里。邻家阿婆在花影里煮茶,紫砂壶嘴袅袅升起的白雾,与半空飘落的花瓣纠缠成絮。石桌上青瓷盏里盛着三两点落英,倒像江南女子鬓角斜簪的绢花。她总说这株杏树是嫁来那年亲手栽的,六十载春秋尽在花开花谢里酿成了琥珀色的茶汤。

 

巷口的青石板路渐渐铺成绒毯。穿蓝布衫的货郎歇下担子,草帽沿沾着三两花瓣,倒比簪花郎君更添风致。竹筐里的麦芽糖裹着杏花雪,惹得垂髫小儿们围着打转。有个扎羊角辫的丫头踮脚去接落花,花瓣却调皮地钻进她后颈,惊起银铃似的笑,震得头顶杏枝又抖落几片雪。

 

日影西斜时,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我倚着朱漆斑驳的廊柱,看最后几瓣伶仃地打着旋。它们掠过瓦当上沉睡的脊兽,拂过墙头慵懒的狸奴,最终轻轻栖在青苔斑驳的井台边。井水漾起的涟漪里,倒映着天边烧红的晚霞,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落花染红了云锦,还是云霞吻粉了花瓣。

 

暮色四合时分,卖花人推着独轮车吱呀而过。车辕上悬着的玻璃风灯,将满地残英照成流转的星河。忽然记起《东京梦华录》里"杏花斜插映山红"的句子,此刻满城飞花何尝不是插在春山鬓角的玉搔头?晚风裹着潮湿的泥土气,混着杏香沁入肺腑,连呼吸都变得绵软。

 

更深露重时,起夜看见月光浸着花冢。那些白日里轻盈如蝶的精灵,此刻静静依偎在紫云英丛中,像是给大地覆了层鲛绡纱。忽然懂得古人为何将落花时节称作"饯春",这满地温柔原是用花瓣写的离别信笺,每个字都洇着蜜色的月光。

 

待到晨光再临,枝头已结出毛茸茸的青杏。孩童们捡拾落花夹进课本,老茶客把残瓣收进陶罐。卖货郎担子里的麦芽糖仍沾着花香,井台边的青苔却悄悄藏起最后一瓣雪。风过空枝,我听见泥土深处传来细微的爆裂声——那是杏花写给春天的情书,正在地脉里生根发芽。

 

暮色停泊处

 

最后一缕光正在云隙间游走。我驻足在六楼露台,看见玫瑰色的霞光漫过晾衣绳上绞着水珠的衬衫,将对面楼顶的老槐树染成半透明的琥珀。风掠过耳际时,忽然想起幼年总爱坐在门槛等母亲归家,彼时暮色也是这般温柔地漫过她沾着草叶的布鞋。

 

云海深处浮着半轮残阳,像被孩童咬过一口的柿饼,蜜汁正沿着天际线汩汩流淌。被风揉皱的云絮里游过鲸鱼状的暗影,鳞片般的金斑掠过晾晒的棉被,惊醒了蜷在阴影里打盹的狸花猫。楼下小卖部的冰柜发出轻微的嗡鸣,掺着谁家飘来的油焖笋香,在暮色里织成半透明的网。

 

归鸟掠过楼宇切割的天空,羽翼沾着晚照的碎金。我数着它们翅膀拍打的节奏,恍惚听见二十年前放学路上踩碎的枯叶声。那时总以为时光是永远用不完的橡皮,直到某天在镜中瞥见鬓角的白霜,才惊觉连暮色都成了限量供应的止痛药。

 

对面楼宇的玻璃幕墙正将余晖折成菱形的光斑,游移的光点恰巧落在我搁在栏杆的掌纹里。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盛着流动的碎金,恍若某种古老的预言正在显影。忽然明白母亲当年为何总爱在暮色里纳鞋底——针脚游走的节奏,原是与夕阳西沉的和弦。

 

暮色渐浓时,晾衣绳上的衬衫褪成淡紫的影子。楼下传来电动车解锁的滴滴声,楼道里炸开孩童追逐的笑浪。天尽头最后一抹酡红被暮蓝吞噬的刹那,整座城市忽然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像银河倒泻在水泥森林的枝桠间。

 

露台角落的绿萝在晚风里舒展蜷曲的藤蔓,叶尖垂着将坠未坠的水珠。暮色在此刻成为液态的琥珀,将晾晒的棉被、打哈欠的猫、凝望天空的人都封存在温柔的切片里。远处传来教堂晚钟,余韵漫过楼群时,惊飞了藏在空调外机后的麻雀。

 

两岸桃红各自春

 

江南的桃花总爱赶早,立春刚过便迫不及待地簪上胭脂。我站在老陶的桃林里,看花影在粉墙黛瓦间流动,恍若谁家女子抛出的水袖。老陶用青竹竿拨开沾着露水的枝桠,告诉我这株"绛桃"最是娇气,须得用新雪化水浇灌;那株"人面桃"倒像野孩子,随便插在篱笆边就能开得泼辣。突然想起北国的桃花来信,此刻应正卧在冰雪里酣睡。

 

松花江支流畔的桃林别有一番筋骨。去年四月跟林业局进山,正遇见老韩在冰凌未消的溪边嫁接桃枝。他裹着羊皮袄蹲在雪窝里,粗粝的手指捏着芽接刀,比绣娘穿针还要细致。"咱这叫'寒地桃',得骗着它以为春天来了。"他往嫁接处涂蜂蜡时,几只山雀扑棱棱掠过,震得树梢积雪簌簌落在桃枝上,倒像替新芽盖了层蚕丝被。

 

老陶侍弄桃花像抚琴,总念叨"桃花要听昆曲才开得婉转"。他的花房里常备着留声机,水磨腔混着桃香在暖雾里打转。而老韩的桃林里响的是斧凿声,他在冻土上凿出沟渠引地热,说这是给桃根焐脚。去年深秋收到他寄来的山桃胶,琥珀色的凝块里还嵌着半片未化的霜花。

 

今晨推开窗,见楼下卖花担子里的桃花沾着晨露。卖花人说这是大棚催开的,我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或许该剪几枝寄往北方,让江南的软风在冰雪桃枝上写封回信。风过处,仿佛听见八千里的桃花在私语,说着各自理解的春天——江南的桃瓣飘进青瓷碗,酿成三白酒里的一抹羞;北国的桃枝映着黑土地,长成寒夜篝火中的几星红。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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