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做一朵自渡的云(外二篇)

徐业君2025-03-08 11:02:33

做一朵自渡的云

(外二篇)

 

作者:徐业君

 

清晨推窗,看见天边的云漫不经心地游走,忽而聚作雪山,忽而散作游丝,忽然在晨光里镀上金边,忽然又在暮色中染作胭脂。它们从未被任何标尺丈量,却总能在变幻中保持从容的仪态。这让我想起幼时看祖母晾晒的蚕茧,每个茧都裹着不同的月光,在竹匾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原来生命最好的状态,从来都是不被定义的。

 

陶渊明在东篱采菊时,大概也看见过这样的云。五斗米折腰的规矩困不住他的灵魂,南山下的薄田种着半亩诗情,半亩酒香。那些年他荷锄归来看山色,粗糙的手指被菊瓣染香,错落的篱笆影子投在布衣上,竟比官服上的绣纹更显贵气。世人总说四十不惑,可他在晨露未晞时忽然大悟:人生何需向谁证明?松枝扫过石径的声音,比任何功名都动听。

 

苏州河边的老茶客最懂这种智慧。他们用紫砂壶养着四季轮回,春水泡龙井,秋露煮岩茶,听评弹穿过青砖巷弄,看柳条在茶汤里浮沉。有位穿竹布长衫的老者告诉我,他年轻时在银行数了三十年钞票,退休后却在街角种活了二十四种兰花。"数字会骗人,但清晨六点花瓣上的露珠不会。"他说话时,皱纹里淌着茶香,仿佛岁月都成了养壶的泉水。

 

我常在雨后的湘江边漫步。江水裹挟着上游的桃花与松针,在转弯处与垂柳缠绵,又在礁石上撞碎成千万颗星辰。某个仲夏午后,看见穿红裙的姑娘赤脚踩水,水珠从她脚踝滚落时折射出七彩虹光。她突然转身大笑,笑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这让我想起苏东坡夜游赤壁时写的句子:"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原来快乐从来不需要观众,就像露珠滚动荷叶,本不为取悦蜻蜓。

 

暮色四合时,老城墙下的流浪歌手开始拨动琴弦。他的破吉他盒里散落着零钱与银杏叶,歌声在城砖缝隙里生长成藤蔓。有人驻足投币,有人皱眉绕行,可他始终闭着眼睛歌唱,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回声壁。此刻忽然懂得,所谓"标准人生"就像试图用格子本临摹流云,而真正的生命该是敦煌壁画上的飞天,衣带当风,自在舒展。

 

窗外的云又换了姿态。它们有时像搁浅的鲸,有时似涅槃的凤,但终究会化作细雨滋润大地。或许我们该学学这些无字的诗篇:在情绪起落时保持云水禅心,于世事纷扰中养护精神篱笆,让每个晨昏都成为养心的道场。毕竟岁月本是一卷无字经,何须用他人的笔墨,临摹自己的人生?

 

羽间春信

 

晨露未晞时分,窗棂便栖满清越的鸟鸣。这些衔着晨光的小精灵,用喙尖啄破城市钢筋混凝土的茧,将春的密语洒落在楼宇缝隙里。我常疑心鸟喙里藏着某种神秘雕刀,否则怎能把汽笛声削成柳叶般的弧度,让整座城在朝霞中显露出嫩芽初绽的质地?

 

城西公园的樱花树总在惊蛰后第三场细雨里醒来。千重瓣的粉云垂落枝头,空气里浮动着蜂蜜与初雪调和的气息。白头鹎最爱在花枝间跳跃,灰蓝的翅羽掠过时,总要卷起几片花瓣。它们像极了贪杯的饮者,啄食着花瓣边缘凝结的蜜露,醉得尾羽轻颤,却仍不忘在风起时衔住某片飘零的春信。

 

清晨,我追逐着松鼠蓬松的尾巴误入竹林深处。竹叶筛下的阳光里,画眉鸟正用金丝般的啼鸣编织乐谱。它们时而跃上青石啄食苔藓,时而悬停在半空,用翅膀切割光线,仿佛在替春天誊写某种古老的密码。竹影婆娑处,几簇二月兰正以蓝紫色的火焰点燃潮湿的腐叶,暗香浮涌时,连石缝里渗出的泉水都染上了幽微的甜意。

 

最动人心魄的春之交响总在暮色四合时。当斜阳给梧桐树镀上琥珀色包浆,归巢的喜鹊便站在最高枝,将白日收集的露水与光线淬炼成珠串般的啼鸣。这些声音落进溪涧,惊醒了沉睡的蝌蚪群;跌进灌木丛,催开了忍冬的新绿。我曾目睹三只乌鸫在紫藤架下竞唱,它们脖颈间的羽毛在气流中舒展如黑绸,鸣啭声里藏着千万朵山桃绽放的爆破音。

 

城郊的油菜花田在谷雨前夜突然迸成金色海洋。云雀们贴着花浪翻飞,翅尖蘸取的花粉竟让鸣叫声都变得馥郁起来。有农人牵着水牛经过田埂,牛铃摇晃出的清响惊起白鹭,它们展开的羽翼割裂空气时,无数细碎的金箔便从花海上腾起,在春风里聚散成光的漩涡。远处青山如黛,新生的云雾正沿着山脊流淌,恍若天地正在重新调制水墨的浓淡。

 

某个落英缤纷的午后,我在老槐树下拾得半枚蓝尾鸲的羽毛。对着阳光细看,羽管里竟凝着去年深秋的雨滴,此刻却在春阳里折射出七种颜色的光斑。这让我想起《礼记》里"仲春之月,玄鸟至"的记载,千年流转,人们依然在鸟鸣中辨认着季节的纹路。当最后一片玉兰花瓣坠入青苔,我忽然明白,所谓春天,原是造物主写给尘世的情书,每个生灵都是信笺上跳动的字符。

 

归家时路灯初亮,却见几只迟归的燕子仍在电线上谱曲。它们的尾羽剪开暮色,把白昼未尽的光线缝制成星子。晚风裹挟着海棠的叹息掠过耳际,恍惚间竟觉满城灯火都成了坠落的萤火虫,而所有关于春天的记忆,正在羽翅振颤的韵律里,悄然酿成琥珀色的永恒。

 

花影摇香时

 

暮春的晚风总是裹着槐花的甜,细碎的白色花串在枝头簌簌摇晃,仿佛谁把星子碾碎撒在翡翠般的叶间。我在庭前石阶坐下时,正逢两只蓝斑凤蝶掠过檐角,翅翼在日光下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像两片会呼吸的琉璃。忽而想起去年此时,母亲总爱在这株槐树下择菜,青豆荚落在竹篾筐里的脆响,与蝴蝶振翅的沙沙声混作清泉般的韵律。

 

蝴蝶停在母亲肩头那日,她正在教我用凤仙花染指甲。胭脂红的花瓣在青石臼里捣作绛云,晨露未晞的叶尖坠着银珠,母亲用扁豆叶裹住我的指尖时,说这是让颜色渗进光阴的秘方。那只墨绿翅膀缀着金边的蝶,就这么安静地栖在她月白的斜襟衫上,触须轻颤,像是读懂了老槐树筛落的日影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絮语。

 

如今廊下的晾衣绳仍系着去年的丁香结,紫藤却早已攀过西墙。每个黄昏蝴蝶归巢时分,我总错觉能听见母亲哼着的小调从花荫深处浮起来。金银花的藤蔓在暮色里蜿蜒成怀旧的五线谱,去年冬天埋下的风信子球茎,此刻正顶破泥土探出淡紫的耳朵,而母亲留下的那柄竹柄绸伞,正在门后默默收集着四季流转的光尘。

 

昨夜骤雨打落半树海棠,今晨却在湿漉漉的石板缝里发现几株新生的酢浆草。它们的嫩叶小心地托着水珠,如同捧着易碎的诺言。有只断了半截触角的菜粉蝶停驻其间,翅膀沾着未干的雨水,却依然固执地开合着,像在练习某种古老的祈祷手势。我突然明白草木荣枯与蝶翼震颤,原是大自然最温柔的复调——当波斯菊在墙角绽开第十七个黎明,那些被雨水带走的芬芳,终会在某个晨光熹微的时刻,乘着蝴蝶的薄翼重返人间。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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