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葫芦灯
林万华2014-01-14 07:48:15
离开部队,定居京城,已近二十年。随工作地,曾租房而居,东南西北,数次搬家,许多物品惨遭淘汰,但母亲留给我的那盏葫芦灯,却始终保留在身旁,不离不弃。
京郊西南一村落,小院、老屋,是我故乡的家。老屋坐东朝西,沧桑数十载,尤显低矮陈旧,阳光无缘光顾。弯曲变形的木门窗,糊满发黄的窗户纸,更加重了老屋的昏暗潮湿。一只15瓦的灯泡,头上罩着圆形灯伞,由一根电线吊着,悬挂在老屋的木梁上。夜晚,幽幽的,散发出昏黄的光。这是老屋内仅有的一盏灯。自我记事起,母亲始终掌管着这盏灯的开关大权,一根细长的灯绳,从固定在老屋墙壁上方的电源盒中,一直延伸到土炕旁,未经母亲许可,谁也不能擅自碰那根灯绳。只有天大黑、屋内看不清人时,母亲才轻轻地拽一下它,顷刻,屋内像升起一轮明月,亮堂了许多。
灯光亮起的夜晚,是我和母亲忙碌的时刻。母亲洗刷碗筷;烧一锅热水;捡起头一天未缝补完的衣服,坐在土炕上,埋头,眯起双眼,穿针走线。而我,则取出书和本,坐在木桌旁,或看书或写字。当我收起书本,爬上土炕躺下后,母亲便拽一下灯绳,随着电源盒内“嘎达”一声脆响,老屋重新回归黑暗。
母亲并未和我一样上炕睡觉,她在黑暗的老屋内,继续着她的忙碌,蹑手蹑脚、却轻车熟路,似乎她眼里从来就没有黑夜。我不知母亲为啥总有那么多干不完的活,年幼无心,躺在土炕上,很快就不管不顾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我被母亲叫醒,睁开惺忪的睡眼,见桌上已摆好盛满玉米粥、装满咸菜丁的碗碟。抬眼瞧窗外,灰蒙蒙一片天,屋内更是灰暗,灯依然闭着眼睛。
起初,我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不开灯,后来,听母亲说:一度电,一毛钱,一天节省一度半度的,一年就省二三十块,你一年的花费就有了。
许是记住了母亲的话,此后,放学回家,我不再先跑出去和伙伴们玩,而是尽量赶在天黑前把作业和第二天的课程预习完,赶上作业多、或是要考试,学习时间长,屋里光线暗下来,我就搬着小木桌,座在小院里的葫芦架下看书写字,不知不觉,天色渐黑,我看书时头就不由得低下去,再底下去,快碰到书本了。母亲见状,便招呼我进屋,她拽一下灯绳,屋内亮堂起来,我冲母亲笑,母亲冲我笑,她说:学习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委屈了你,妈小时候家里穷,才落下个睁眼瞎。母亲没上过学,解放后乡里办扫盲班,她记性好、又用心,不久就认识了许多常用字。结婚后,她给远在新疆工作的父亲写信,字迹工整娟秀。可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久便结束了,父亲在文革中突然离世,那年我刚十岁。自此,母亲握笔写信的身影消失了,但若有空闲,她便坐在我对面,默默地看我读书写字。还拿起我的语文书,像模像样地翻看、情不自禁地念上一段。此刻,她脸上布满笑容。没上过学的母亲,却天生喜欢读书,她深知学文化的重要,从未因我学习,开着老屋的灯而有怨言。相反,只要我看书写字,母亲就会主动把灯打开,我感觉明亮而又温馨。
毕竟老屋内只有一盏15瓦的灯,高高悬挂在房梁上,光线微弱,我看书写字,时间久了,双眼依然酸胀模糊,我想对母亲说换一个大一点度数的灯泡,但始终不忍心开口。母亲看出我的心思,初秋的一个周日,母亲把我叫到小院里的葫芦架下,她指着一个即将成熟的大葫芦,让我站到木凳上摘下来。以往,大大小小挂满架的葫芦是母亲的宝,卖了是钱、送人是情,不到葫芦成熟的时候,母亲从不舍得摘。我望着那只乳白色的葫芦,疑惑地问:今年为啥这么早就摘?母亲一脸神秘,笑着说:过两天你就知道了。母亲把我摘下的那个大葫芦,用锯条锯开底座和头,掏出瓤,用水把葫芦里外冲洗干净,再用布擦干,放在窗台上晾着。我盯着稳稳站立在窗台上的葫芦壳,好生纳闷。
两天后,我放学回到家,进屋,发现房梁上悬挂着的那盏灯不见了,而木桌上却多了一盏葫芦灯,我惊喜着奔过去,双手捧起它,上下左右看个遍。心中的谜底解开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母亲制作的葫芦灯,简陋却巧妙,淳朴却美丽。葫芦灯,乳白色,高约三十多公分,底部侧面钻了一个圆孔,一股电线从葫芦壳里穿出,电线一头依然通向墙壁上的电源开关盒,另一端,连着固定在葫芦顶端的塑胶灯口,那只15瓦的灯泡,拧在灯口里,一盏葫芦台灯诞生了。
夜晚,打开葫芦灯,我坐在木桌前,感觉明亮而又温馨。而位置降低后的灯光,使原本就不明亮的老屋一下变得更加昏暗了。母亲却不觉得屋里黑,她依旧不停地干着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活。
母亲制作的葫芦灯,陪伴我从小学到初中、高中。
1977年,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开春播种玉米,天不亮就下田。年轻人,贪睡,每天都是母亲拽一下灯绳,伴着电源盒内“嘎达”一声响,母亲温柔的呼唤便在耳边响起:小华、小华,该起啦。葫芦灯也随之睁开眼睛,黑暗的老屋瞬间变得温馨明亮。夏收小麦。秋收玉米,翻地、播种冬小麦。初冬,麦田浇冻水。一年四季,无论寂静的黎明、还是沉沉的子夜,每一次早出晚归,都有母亲的呼唤和等候,都有葫芦灯相伴,她们给我温暖和力量。
回乡后的第二年冬天,我应征入伍,千里迢迢来到东北。当兵第三年春天,我考上军校,军校在南方,入学途径老家,我终于再次见到了母亲及家人。
到故乡已是午夜,大哥骑着自行车来镇街车站接我,家与镇街还有五六里路,大哥驮着我,车轮飞转,春夜,冷风拂面,我心里却暖洋洋的。仿佛眨眼功夫,我和大哥就到了家门口。人没进院,大哥先揺响了车铃:“嘀铃铃——嘀铃铃”,欢快而又响亮。两年多没回家,小院依旧、老屋依旧,老屋内灯光幽幽,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母亲为我亮起的葫芦灯。我奔跑着冲进老屋,母亲坐在土炕上,身旁的葫芦灯映照着她的面庞。她双手颤抖着捧起葫芦灯,移至我面前,我和母亲的身影,融合在一起,放大到土炕上,身影在颤抖,我的心在颤抖。母亲看我,我看母亲。母亲瘦了,白发丝丝缕缕,岁月催人老。但此刻,她脸上的皱纹像湖面上一道道涟漪,漾开舒展着。我接过母亲手里的葫芦灯,把它托在手上,随后扑入母亲怀中,紧紧搂住她,许久许久……
听大哥说,我当兵后,母亲一直独居老屋,与葫芦灯相伴。大哥建起宽敞明亮的新房,母亲却不愿搬入,说住老屋,有葫芦灯陪着,心里舒坦。
我军校毕业两年后,母亲病危,接到大哥发来的电报,千里迢迢,匆匆返乡,到家时,母亲已经病逝。大哥说,母亲让他把葫芦灯交给我,说小华一人在外,看到葫芦灯就不想家了。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我思念母亲时,就亮起桌上的葫芦灯,我凝望着它,母亲的身影仿佛出现在眼前,她在唤我:小华、小华,该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