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轨铁路,云南人的记忆
作者:郭松
在我家附近有个1903公园,其名称源于滇越铁路云南段的开工年份1903年。在昆明市区有一些横七竖八的铁路,这些铁路轨距1米,称之为“米轨”;一般的铁路轨距1.43米,称之为“准轨”。云南十八怪中有一怪叫“火车没有汽车快”,说的是米轨铁路的火车行驶较慢。
20世纪初,云南交通运输主要靠马帮,走的是茶马古道。云南人看见的第一条铁路是由法国人主持修建的滇越铁路。它从昆明出发,经河口出境到越南,直到河内和海防。从哀牢山脉到北部湾,从崇山峻岭到蔚蓝大海,滇越铁路将云南与外国连接起来。
一百多年前,滇越铁路的修建,是中西文明碰撞溅起的一个火花,挂着铜铃从历史中走来的马帮,得经受住吐火吞云的铁龙碰撞。虽然这条铁路的修建以“一颗道钉一滴血、一根枕木一条命”的代价完成,但也因为有了这条路,云南洞开了闭关自守的大门。
因工业革命暴发起来的西方诸国,从19世纪中叶就纷纷对中国进行经济掠夺、殖民地瓜分;1880年法国占越南为殖民地后就窥伺云南,1897年以考查云南为名,对云南的地质、水文、人口、贸易、物产等作详尽的勘察。
1898年法国以干涉归还辽东半岛有功为由,要求中国允许法国从越南边界至云南省城修筑一条铁路,清廷予以答应。1901年法国开始修建越南境内从海防经河内到老街的路段。1903年中法签订"滇越铁路章程”,规定云南境内的路段也由法国公司修建。
滇越铁路云南段早先的设计,是从河口沿红河而上,到蛮耗经蒙自、建水、玉溪、晋宁到昆明。因蛮耗大山难以攀越且遭遇沿线民众反对;1899年大屯锡矿工人夜袭蒙自, 火烧洋关税司,攻击滇越铁路工程处,吓得法国勘测人员逃回越南。1903年个旧锡矿万余矿工反抗,打乱了法国修建的计划。
铁路改为沿南溪河北上,经腊哈地、碧色寨、开远、宜良、呈贡至昆明。云南段除昆明至宜良较平缓外,其余地段山高谷深、河道纵横、地质复杂,且气候酷热、瘴疠盛行,法国人惊呼碰到东方的阿尔卑斯山。当地民众深知修路艰难,且反对洋人修路,法国铁路公司在云南招工受阻,只好从天津、山东、福建、广东、广西和越南招募30多万劳工。
劳工们在简单开凿的便道上,用铁锹、锄头、钢钎、大锤、竹筐、扁担等修路。恶劣的施工和生活条件、法国公司非人的待遇和歧视,使他们食不果腹、伤病交加,开工头一年就死亡5千余人。来自北方的劳工,来时身裹长袍棉裤,南溪河谷的炎热却如酷暑。死于瘴、于病、于饿、于虐者,不止以六七万人计。在云南段,每5至6个劳工,就有一人死亡。在鲜血与生命的铺垫下,一天天向昆明推进,终于在1910年3月竣工。
当那震耳欲聋、尖叫着的黑色怪物,在隆隆的振动中驶进古城昆明城时,身着长袍马褂,拖着长辫的围观者,被吓得四处逃散;有的惊呼,这怪物坏了老祖宗的风水;有的惊恐,这庞然大物怕要吃人肉喝人血;有的担心,马帮怕从此断了生路。仇恨、恐惧汇成一股抗议潮流,云南讲武堂的学生们,为这丧权辱国之耻,朝天鸣枪,发泄胸中悲愤。
法国修建的滇越铁路,以掠夺云南资源、获取暴利为目的。当时有法国人指出,这条铁路建成后,不仅云南全省商务为法国人掌握,云南政府也在巴黎政府掌握中。从1915年至1920年,法国铁路公司云南段年均盈利100余万法郎,1920年至1930年增至600余万法郎。1914年至1930年,法国从云南搜罗外运的银元,达1400多万元。1900年至1938年,法国从云南运走的大锡23万多吨。
在波渡箐与倮姑寨之间,遇到两座陡峭高山夹着一条深谷,两山石壁间距70米,谷深百米,而且河流湍急,无法竖架桥柱。一位名鲍尔·波丁的工程师,匠心独运,花了两年时间,在这深谷上,设计一座世界桥梁史上的杰作——人字桥。巧妙地利用峡谷两岸的地形,整座桥梁由三个球形支点,两条拱臂,一条矩形大梁及数千块角钢,钢板和二万多颗铆钉,精确构架组合而成,桥重174吨。
屏边县五家寨大峡谷的人字桥,被列入《世界名桥史》。先在两壁各打隧道,将钢材背进去组装,1908年7月开始架接,在隧道内将桥体组装好,用人力将桥体拖出,吊起钢桥的球型支点,吻合在两壁的空心球体支座中,将钢架拱臂向中间缓缓放下,直到两方拱臂合拢,将矩形大梁横穿两端,吊起工人悬空于钢桥上,用锤子一锤一锤将两万多颗铆钉卯合。这座桥,像叉开双脚紧蹬两壁、张开双臂的巨人,屹立在深谷绝壁之间。不由得让人想到现代法国的象征——艾菲尔铁塔工业文明的魅力。
1910年滇越铁路列车的鸣笛,吹响了云南奔赴现代社会的号角,云南行进的速度随着列车轮子运转。正如滇越铁路通车典礼上,云贵总督李经羲所言:“耳畔才闻汽笛鸣,列车已出千里路。”昆明运往内地和香港的货物,由过去马帮、水运两个月,一下缩短为一周。云南个旧的大锡,在国际市场交易一跃升居第五;云南的农副产品如大米、茶叶、火腿等大量运销国外,西方的香水、肥皂、煤油、玻璃、机械和设备运进云南;铁路将河口、蒙自、昆明三个通商口岸连成一线。滇越铁路线上的小站——碧色寨,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壁蚤寨”,在成为与个碧石铁路交汇、转运的枢纽后,奇迹般成了知名度高于蒙自、个旧等城市的“小香港”。
1910年7月,中国第一个水力发电站——昆明石龙坝电站,使用的德国西门子公司发电机等数十吨设备,就是从德国海运到越南海防,又由滇越铁路运抵昆明的。昆明石龙坝电站,像点亮中国水电的启明灯;地处中国西南边隅的昆明人,成了最先享受水电照明的人。1915年12月,爱国将领蔡锷,秘密逃出北京,借道海防乘滇越铁路北上昆明,率滇军发动“护国讨袁”起义,推翻复辟帝制,恢复民主共和。
1928年7月,中共芷村车站党支部成立,同年10月,中共云南省第一次党代会在芷村车站附近的查皮尼寨召开。1937年7月,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中国半壁河山沦陷,东南沿海口岸被日军占据,滇越铁路成为西南唯一连通海外的运输线,大量军事、医药等物资靠此路运到中国后方。
1939北大、清华、南开的师生,逃出沦陷区,部分师生乘滇越铁路进云南,与其他步行进云南的师生汇合成立西南联大。联大的文学院,落脚在滇越铁路线上的蒙自城,朱自清、冯友兰、闻一多、陈寅格、刘文典等一批著名教授云集蒙自,抗日救亡运动在滇南掀起。
滇越铁路的修通,让云南人目睹铁路给法国带去的资源和财富,领略现代物质文明和铁路交通运输的优越,对铁路的恐惧消失了。20世纪初,西方工业的发展,对锡的需求猛增,原来大锡出口靠马帮驮到蛮耗,从水路出口;滇越铁路通车,马帮衰落,云南商民备受盘剥,大锡的生产、运输、销售矛盾突出。原来反对洋人修铁路的蒙自、个旧、建水、石屏一带的士坤商贾,在滇越铁路通车后一个月上书清政府,要求修一条主权属中国的铁路——个碧石铁路。这一要求,直到1912年蔡锷任云南都督,才得以批准。个碧石铁路的修建,是滇越铁路的延伸。
个碧石铁路全长117公里,将滇南最富饶的个旧、建水、石屏连成一线,在蒙自附近的碧色寨与滇越铁路交汇在一起。这条铁路是中国第一条主权完整的民营铁路。整条铁路的修建,由云南民营工商业者组成“个碧石铁路股份有限公司”,以发行股票的形式募集资金。为防止股权落入外国人手中,特别在股票上注明:“不得出售或转卖给非中国人”。
1919年,个碧石铁路股份有限公司,又创办铁路银行,发行铁路银行债券,在昆明、香港等地设分行办理资金汇兑业务,这是云南工商界在20世纪初率先在国内,以西方经济模式,经营和开发中国的铁路。个碧石铁路也是中国铁路中唯一营运的寸轨铁路,轨距只有60厘米;为区别于滇越铁路的米轨,称之为“寸轨”。
之所以用寸轨,首先考虑的是保障铁路主权独立。寸轨途经之地,是滇南富甲一方的重镇,民族资本雄厚,维权意识强烈,两条铁路轨道不一,旨在杜绝法国人染指。其次,由于哀牢山系与乌蒙山系,在滇南一带相交,海拔落差超过2千米,路面越宽,坡度越需平缓,工程越大;修大铁路不仅资金跟不上,耗时更长久。寸轨铁路火车小巧灵活,爬坡便当,修起来省钱省时。1914年,个碧石铁路动工,到1936年通车。
1936年10月,个碧石铁路通车典礼在石屏隆重举行,庆典持续整整3天,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耍狮子、唱花灯,免费用餐,还建了一座牌坊,一座纪念碑。显示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结合,倾注了中华民族扬眉吐气的激情,与滇越铁路通车典礼时,人们的惊恐、沮丧和反抗成为鲜明对比。
个碧石铁路由于轨道窄车身小,当小火车在山谷林间穿行时,仿佛进入童话中的小人国。车厢内两排座椅背窗而立,乘客相对而坐,膝盖碰着膝盖,是聊天的好时机。由于机车马力小,稍遇陡坡便速度大减,有时大胆的乘客会跳下火车,乘机“方便一下”,再追来爬上火车。
个碧石铁路营运兴旺时期,是在抗日战争开始的时候。当时个旧锡业兴旺,国内外对大锡这样的战略物资,需求量猛增。滇南一带处地战略大后方,时局相对稳定,铁路正好承载起战时物资运输的重担。抗战后期,日本切断海防进入云南的通道,狂轰滥炸个旧矿区,大锡出不去,物资进不来,致使铁路运输萧条亏损,公司濒于倒闭边缘。
1949年,滇越铁路回到人民手中,铁道部即调兵遣将,着手修复抗战中为防止日军沿铁路进攻云南炸断的桥梁、拆轨的铁路;1957年12月25日通车营运,并将云南段的滇越铁路,更名为昆河铁路,个碧石铁路也交由国家管理。这两条古老的铁路,在恢复云南经济,促进建设和保卫边疆中,发挥了重大作用。
百年前,仅有一条“不通国内通国外”铁路的云南,经过六七十年的建设,修建了成昆铁路、贵昆铁路、内昆铁路、南昆铁路、广大铁路等,昆明至老挝的铁路已建成通车,其他铁路也在规划和建没中,在不久的将来会更加美好。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