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有痕,青春无悔
作者:郭松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是宋代陈著的一句诗;青春岁月尽管不是一个人最成熟、最笃定的年代,却是最黄金、最美好的年华。
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座宝藏,隐藏着许多故事;上了一定年纪,再去回忆和回想,也是在重新发掘自己的人生体验,再次审视自己的过去和过去的自己。
岁月宛如一首平常的歌,在时光的长河中悄然流淌、无声无息。然而当我们回首往事时,那些曾经的青春年华,虽已被岁月的尘埃遮掩,却依然在记忆深处熠熠生辉。
一个年代有一个年代的印记,截留凹凸不平的岁月历程,将时间向后位移四十多年,让我们一起回到七八十年代,感怀曾经走过的心路历程。
那是一个物资相对匮乏、人们思想相对单纯的年代,一个让人心生温暖、亲切的年代,也是一个让人热情洋溢、激情四射的年代。
那个年代,父母大都是裁缝。要是家里添置一台缝纫机,父母似乎一刻也不想离开它。我觉得父母在缝纫上得到的温暖,远比我得到的温暖要多;那个时候,冬天要寒冷得多,父母在一块裁好的布料上,均匀地铺上一朵朵棉花。
父母在棉花上有囤积癖,哥哥结婚的时候,婚床上都是高耸的新棉花被。这一直让我搞不懂,简直就是对棉花作物的图腾崇拜。棉花其实不是花,而是花凋谢后的果实——棉桃。
那个时候,我们对棉花似乎没啥感觉,喜欢一种叫“的确良”的面料,有棉质不具备的光泽和顺滑。还有锦纶运动裤,大致分为红蓝两种,饰有白色的边款,穿的时候,会在裤管下面泄一点“春光”出来。当有人告诉我,老外都喜欢棉衣,喜欢自来旧,新裤子也要想办法在上面弄些破洞,我不是嘲笑老外,而是嘲笑那个胡说八道的人,他晓得个屁!
有一年“六一”节,我穿过一件新衬衣——还是学校要举行仪式,我缠着父母叫了一阵,才动了父母的恻隐之心,连忙去做了一件白衬衣。后来流行假领子,假领子不是假领子,领头是真的,其他是空的。那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是对衬衣的概括和提炼,在窘迫的日子里,维持所谓的体面。因为是假领子,谁也不肯随便把外套脱下来,哪怕彼此心知肚明,依然无法消解假领子背后的寒酸。
八十年代一度流行喇叭裤,遭到社会主流的排斥,甚至有人剪刀侍候,但终归抵不过年轻人的认同。军大衣在当时,可谓是头面人物的标配,他们披着军大衣,踱着方步,两只手还撑着腰,任两只空袖子荡来荡去,这似乎是威信的炫耀。他们的肩膀向后一挺,军大衣掉将下来,掉下来没有关系,自然有人及时接着。军大衣披在我的身上,稍有不慎,就会要掉下来,似乎预示着不顺的人生。
军用品在当时有好的口碑,便宜,耐用,保暖,而且还不失腔调。见过人以穿军用反毛皮鞋作为标配,以标榜心底的不羁。围巾是另一时髦,是文艺青年的最爱,既有五四青年的文化底蕴,又有明朗、宽阔的气息。电视剧《上海滩》曾风行一时,好像满街都是围巾,貌似谁都是许文强。在街上碰见围着围巾的小伙,都是一副“爱情好像来过”的样子。
每当回忆起大学生活,同学们的一张张笑脸便浮现在眼前。也许是无解的缘分,让我们偶遇求学路,抑或是逢时的天意,让我们邂逅象牙塔。
1980年的9月,青春懵懂的我们,把梦想装入行囊,从各省的城镇、乡村走向大成市,在川大的学生宿舍找到自己的房间,从此我们相伴四年,抒写属于我们的芳华。
那个时候,拥有作家、诗人的名头,就像头顶一个耀眼的光环,到哪里都受人敬重、被人膜拜。在没有网络,更没有手机和微信的年代,那些在人生转折处的文学作品,像灯塔一样照亮我们的梦想。
那个时候,校园里文艺氛围浓郁,男生披着飘飘长发,女生穿着梦的衣裳,每天哼着当时流行的歌曲,在寝室里讨论朱熹的理学,王阳明的心学,萨特的存在主义,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作为哲学系的学生,谁要是接不上话题,谁就会被不屑地瞄一眼。
上课、读书之余,我们一起散步,一起锻炼,一起看球赛,一起看电影……偶尔也结伴去女生宿舍串门,回来总是兴奋、激动到半夜,自然也有一些类似“谁看上了谁”“谁给谁写了纸条”什么的。
八0级的大学生,大多是六十年代出生的,缺少七七级、七八级被历史改变命运的经历,也许不够深沉,但足够活跃;也许历练不多,但极少世故;各自在大学生活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定位自己的角色,在读书和交往中追觅自己的偶像。
那是一个沉闷、枯燥气息散去,思想与激情迸发的年代。久违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悄然化入生活,而集体主义成为向善、向上的精神阶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活是整个社会的缩影,浓缩着时代激发出的精彩,也遗存着七十年代的印迹。
青春遇上军装,在最美的年华遇上军装,在我的眼里军装的绿色是最美的颜色;年少时看到穿军装的叔叔阿姨,就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和敬佩感;打我记事起,就对军人非常崇敬,在心里就立下誓言,长大一定要成为一名军人。当部队到学校招录大学生的时候,我就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了军营。
1984年8月,我坐成昆线火车到了昆明。下车后吃了一碗米线,就赶到军区后勤部干部处报到,调配干事说,刚来的大学生,都要到基层锻炼,去开远23分部吧,随即给我办了手续。我去南窑火车站取了行李,就赶到火北站,坐小火车去开远。到了23分部干部科,科长说,“两山”前线在打仗,去113兵站摔打一下,明天有去西畴新街的车,我给他们说一下,你搭他们的车去。
第二天,在去西畴新街的路上,挤满了军车民用车,沿途都是泥巴路,到处坑坑洼洼,只能走走停停。过了文山,发现民用车少了,一辆辆捂得严严实实的军车呼啸而过,那溅起的泥浆泼在战士身上,他们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越来越多头戴钢盔、臂佩标识的战士,警惕地守在各个路口,让人感觉到一种严峻。
到了113兵站,我分在政治处,领到被服后,住进三人一间的牛毛毡平房。搞报道的王老兵、安老兵,大伙都称他俩“战士诗人”,他俩的诗歌,有的写在烟盒上,有的出在板报上,像样点的登在《国防报》上。政委听说分来个地方大学生,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吩咐炊事班宰了一头黑山羊、买了一捅苞谷酒,羊肉在滚锅里翻腾,大伙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经不住大伙劝酒,喝得酩酊大醉得。
第二天还没来得及休整,就投入到紧张的搬运弹药中,当天搬运下来,手掌磨出了血泡,腰酸背痛,骨头像散了架似的。晚上放露天电影,是《高山下的花环》。军务参谋整队完毕后,各部队拉歌,那歌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不是唱出来的,而是吼出来的,是朴实无华的吼,是地动山摇的吼,不需音色和技巧,却十分注重气势,吼出军人的雄性,吼出部队的士气。
第三天,一大早我就被站长叫醒,让跟他去老山前线走访,空中飘着零星的水珠,说雨不是雨,说雾不是雾,看不清前方的路。为避免暴露,关闭了车灯,越往前走越紧张,直叫人憋出冷汗来。吉普车行驶不知多久,在一个山脚突然停下,站长说到了,上山的路只能自己走。打开车门一看,站着几个干部,个个佩戴手枪,我两只脚刚着地,车子呼一声就隐蔽了。几个干部发给我们钢盔,其中一个给我们介绍情况。原来这里就是老山,位于麻栗坡船头以西,是通往越西北的咽喉。双方多次争夺,整座山都被炮火烧成了焦土。一个干部提醒我们,上山时要跟着前面的脚印走,阵地上到处都是地雷。
我们一个跟着一个往上走,当走到一块平地时,发现一个挨着一个的土洞。“这是‘猫耳洞’,战士的宿营地。”经站岗战士允许,我弯着腰走进其中一个,洞里腰不能伸直,只能像猫一样蜷缩;四壁渗水,蚊虫叮咬,有的战士长了疱疹,或烂了裆;伸手摸了摸被垫都是潮的,稍用劲就会挤出水。我走出猫耳洞,问站岗的战士:“现在最急需什么?”战士说:“要是能配发防潮的被垫就好了。”
我们在返回兵站的途中,去野战医疗所了解情况,看见有的战士断了腿,有的没了胳膊,有的眼睛被炸瞎。一个要做截肢手术,仰卧在床上,两腿被绷带绑住,两手拽住铁栏杆,嘴里咬着军帽,豆大的汗珠往下流,我顿时有晕倒的感觉,护士赶紧扶我走出帐篷,几分钟后缓过来,医生说:“你头冒冷汗,脸色苍白,是晕血。”回到兵站后,我顾不上休息,把走访了解的情况作了汇总,形成解决部队急需的报告层报上级机关。
半年以后,我调到分部宣传科当干事。1987年,考上贵大哲学系研究生,经过三年深造回到分部组织科当干事。1992年,23分部与昆办合并,组建新的22分部,我来到新分部组织科当干事。
有时为了赶材料,在电脑屏幕前一坐就十来个小时,像一尊雕塑似的,有过两天两夜没合眼的经历。时常感到老火,刚开始,不会写,老火;会写了,材料太多,写不完,老火;领导要求高,三番五次交不了差,老火……
在我记忆中,材料就没有断过,上一个材料还没脱手,下一个材料就来了。材料堆在一起,就想着加班加点,早点完成任务,别误事。有时会走火入魔,吃饭时心不在焉,甚至呆若木鸡;上厕所时,忙着苦思冥想,只是顺带蹲个马桶。有时若有所思,呆眉痴眼,走路不看路。
有个晚上,我在办公室写材料,政委见我熬夜确实辛苦,就叫人拿来两条烟给我,让我感到十分意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写材料多年了,第一次享受到如此待遇,第一次因写材料感到被人尊重。
写材料算不上一碗强饭,但算得上一碗硬饭,不是谁都可以端起这个饭碗的。政委说:写材料须有三个素质:一是文字功底,二是好的悟性,三是能吃苦。我的文字功底、好的悟性、能吃苦,首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久便提升我任组织科长。
每次写政委的讲话稿,领导给我布置任务时都说,一定要站在政委的高度来思考问题,这样一来,我的压力就大了。论身高,跟政委差距不大,论职务、论水平,就没法比了。但恭敬不如从命,我硬着头皮“当”政委,绞尽脑汁“当”政委。
每次政委在大会上讲话时,我都坐在会议室的角落,听到会场响起一次又一次掌声,内心充满骄傲和自豪。我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这稿子是我写的?怎么写得这么好?
过了一年多,我被成都军区办公室看中,调我去政研室当研究员,主要是编《政工简报》,写一些或小或大的材料,参与写过军区领导的讲话稿。又过了一年多,提升我任直工处长。直工处杂事多,疲于应付,或是没有干好,或是不会来事,当了一年多处长,就调回昆明22分部,在政治部当副主任了。
记得有一次,我提前几天把稿子交给首长,首长说,还有几天时间,再修改修改。我认真修改后,又拿去,首长说,还有时间,再修改一下。后来,一位有经验的领导狡灵地一笑,说不要提前交稿,卡着时间点交稿,就省事多了。
后来的日子里,看着写材料的年轻人,我会想起曾经的自己。别人写的材料,不管写得好不好,几乎都是一稿通过,剩下的事情,删减什么、增加什么,调整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我觉得,应该善待写材料的,写材料出身的,更应该善待写材料的。
写材料的椅子,不如沙发舒服,不如转椅有范,但跟板凳马扎比,就好多了。从实用的角度说,写材料和种庄稼、做豆腐、扛水泥一样,都是一个饭碗。不同的是,其它行当有可能干一辈子,而写材料一般不会干一辈子。再说了,扛钢筋背水泥很累,但总得有人干。大小机关,是个单位,就有材料,就离不开写材料的。
一个人上了年纪,会觉得所有的经历都是有意思的,也是有用处的。用一位写材料出身、现已退休的老领导的话说,对有才气又没有背景的年轻人来说,写材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写材料的,慢慢熬出头,熬个一官半职,就可以步入所谓的仕途了。
这么看来,写材料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差。写材料,累是累点,苦是苦点,但对一部分人来说,能走上这条路,也算是一种幸运。在这条路上受过的累,吃过的苦,出过的力,都会在一个地方,变成一处风景。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现居云南昆明,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