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的外婆

曾丹2025-01-14 06:27:42

我的外婆

 

作者:曾丹

 

“丹丹来了!”

这是我每次回到外婆家,外婆迎接我的第一句话,每次都一样,却总会充满欣喜,充满爱。在我的记忆里,外婆的嗓音一直都是柔软、低沉的,想半天也想不出她更年轻时候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外婆已经65岁了。

外婆家在竹林幽幽、青山环绕的一个小山村,这里山花烂漫、虫鸟谐趣,高山和大树都透出一股温润,它们亲近万物,通灵四季,守护一方安宁。竹林和青山之间有一条浅水低流的小河沟,泥鳅、黄鳝、螃蟹们在这里安家。偶尔,农人们把刚挖出土的红薯和萝卜丢进河沟里洗泥,惊动了露头的螃蟹,它们或潜入泥坑,或逃窜到河沟斜岸上爬满坡的折耳根底下,消失不见。竹林和小河沟之间的一座温馨小院,就是外婆家。

一九四几年,外婆身着新娘华服,坐着轿子来到了这里,慢慢开启了一系列新身份,妻子、母亲、奶奶……

1990年,我出生了,母亲去了深圳打工,父亲在重庆的一个县城当职。三岁前,我是在外婆的背上长大的,牙牙学语的我很快喊出了那一声——“嘎嘎”(外婆)……

 

 

这个时节,是无限温暖的。

在这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里,我上有一个表哥、一个表姐,下有两个表弟,我们共同成长在这个院子里。孩子一多,活动就丰富了,过家家、躲猫猫、打群架都是日常娱乐,也不时惊动了家里的鸡、鸭、鹅到处飞奔躲让。燕子在堂屋里筑巢,能惊动它们的只有不专心抓老鼠的花猫。兔子和猪成了隔壁邻居,都宅在各自的屋里,吃吃睡睡。牛大哥和羊大哥每天出门一趟,吃饱了再回来。有时候,我们成了放牛娃和放羊娃,带着两位大哥跨过小河沟上山,牛羊吃草,我们吃果子。

家里大堂旁边的小屋里,木架子上叠着几层直径一米多的大圆簸箕,簸箕里养着蚕宝宝,长大以后的我非常害怕这种动物,但我妈告诉,小时候的我曾把它们放进嘴里过,这个玩笑,我至今没有去查证,就怕是真的。

幼时的我个头很小,常是公鸡攻击的目标,特别是穿上一件满身白色小圆点的衣服后,我就成了公鸡啄食的靶子,可怜的大公鸡,原本以为开饭了,结果不但没吃饱,还白白挨了外婆一顿揍。外婆会很快给我换上了一身漂亮但不招摇的衣裳,我又快速隐入孩群,跟他们打成了一片。

院里炊烟袅袅,夕阳的余晖撒在孩子们身上,又暖又亮。外婆右手攥着拳头,从厨房里走出来,她一步一步靠近玩闹的孩群,从众多孩子里找到了我。她故意把拳头的背面正对着我们,这样谁也看不见她拳头里的东西是什么。她握着的是灶台上煮熟的干饭被舀走后贴在锅底的一层嘎嘣脆的锅巴,她把锅巴铲起来,捏成团,就出来寻我。

她在孩群前停下脚步,然后微笑着,耐心地等我注意到她。我和其他玩伴一样陆续朝她看去,大家目光回撤的时候,我的目光经验性地停在了她的拳头上。为了让锅巴更紧实,她握住拳头的手指略有规律地松松紧紧,把锅巴越捏越圆,我发现了她指间的暗语,朝她奔去,她开心地笑出了声……

 

 

夏季是让一切沸腾的时节,村里丰收的喜悦冲淡了暑热,却让人心沸腾了起来。

我跟着大人们冲进金黄色的稻田,拿着镰刀像模像样地割起了稻子,我把稻子规规矩矩地摆在地上,等着大人拿去禾桶(打斗)里打出一粒粒的谷子,他们用竹席把禾桶的三面围起来,防止谷粒飞溅,用禾桶完成了稻谷脱粒的这道工序。

表弟浑身是劲儿,像老鼠打洞一样在稻田里割通了一条羊肠小道,最后抱着一大捆稻穗从羊肠小道里挤出来,嬉皮笑脸地跑去禾桶边上,像模像样地摔着稻穗,让谷子从稻穗上一粒粒地摔下来,掉进禾桶里。大人们把禾桶里的谷子倒进竹筐里,再挑着扁担把左右两筐满满的谷子运回院子里,平铺着晒干。有时,大人的扁担两头不全是谷子,可能一头是一筐谷子,另一头是一筐我。我常被力气很大的大舅这样运回院子,回到院子的我很快又能找到新的工作——晒谷子。

外婆在家里做饭、煮茶,我把院子里的谷子翻晒好之后就躲进屋里吹风扇、看电视,看一会儿再出去翻晒谷子,如此反复。如果电视机里放了外婆最喜欢看的《西游记》、《新白娘子传奇》,我就跑去叫外婆。有时,外婆走过来,瞟了一眼电视,跟我说:“别去翻谷子,谷子壳壳飘身上,很痒哦。”

外婆说完推门出去,重新翻了一遍谷子,我没活儿可干,只好在屋里吹着电风扇,看着外婆最喜欢的电视剧和外婆。

暑期是农人们最繁忙的时候,外婆他们收完了几块田的稻子,还有几块田的麦子,几块地的玉米。大人挑回来一筐又一筐的谷子,一筐又一筐的麦子,一筐又一筐的玉米,整个小院都变得金黄了。

玉米送回来之后,作为闲杂人的我开始加入手工搓玉米粒的工作,我把一根长条板凳放倒,横卧在地上,四只凳腿里有两只贴着地,两只斜朝上,我把一只大人穿的橡胶鞋套在板凳的一只斜朝上的腿上,鞋底正对我的脸。我学着大人的样子,用螺丝刀把玉米剔出一条笔直的空路,再把玉米棒子空路的其中一侧放在橡胶鞋底上滚搓,玉米粒很快滚落在地。半天功夫,一屋子的人搓下来的玉米粒,铺满了整个屋子,完全看不见地板的颜色,玉米粒的厚度足以把我的小腿埋没进去,我也真把腿埋进玉米粒里了,这让从没去过海边的我,在那一刻,体会到了沙滩玩沙的乐趣,只是所有的沙粒都有玉米粒这么大颗。外婆在一边温柔地哼哼:“颠婆儿,小心皮会痒。”

暑期结束后,就开学了,也就到了我最忙的时候了。有一次,爸爸开车来接我回城,我便跑去跟外婆说:“我要走了。”我说得很直接,没有铺垫任何情绪,我确信外婆的不舍,我也确信外婆从不让她的牵挂变成牵绊,她只会声音略小地多说一句“不多耍几天了?”然后她开始满屋子转,看能装点啥东西,让我带走,没过多久,刚挖的花生、红薯和地瓜就装了满满一袋,塞给了我。

我刚上车没多久,外面就挂起了大风。农人们在这段时间对大风极其敏感,因为这大概率是下雨的征兆,只要大风一吹,所有人都摆出了打仗的阵势,开始疯狂地抢收晒在露天坝子上的谷子、麦子、玉米……

果然,十分钟后,我透过车窗玻璃看见外面下起了雨,我开始担忧,十分钟的时间,所有晾晒的农物都能收进屋里吗?如果没有,那些被雨水打湿的谷子,又得重晒,如果保存不好,也许还会发霉,成为不可挽回的损失……这雨越大越大,大到足以直接冲走一些谷子和麦子,这场雨来得过快和过猛,农人和大雨的战斗,到底谁赢了?少了我这一个劳力,会损失多少谷子……

这些疑问和担忧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我后来也没问出口,这种场面,外婆他们每年都要应对好几次,对于其中得失,已磨炼得足够坦然。或许外婆应对这种场面的坦然更胜应对我说走就走这件事,因为她没有10分钟的准备时间,且最终的结果还是个不喜欢的定局。

新的长假来临,我又满心欢喜地来了外婆家。到了晚上,我就跟外婆一起睡,刚开始的几天,我获得了一阵过于热情的款待,跳蚤们围绕着我开了几天的狂欢会,我的肚皮上多出了一圈红腰带,这一圈红,就是跳蚤们的红毯轨迹。我跟外婆告状:“床上的跳蚤咬我。”外婆感到奇怪,以为床上没跳蚤,我查验了一下外婆的肚子,果然没有任何跳蚤的犯罪痕迹。

一周过后,我肚子上的红腰带消失了,也不再有新的红点出现,我在想,或许是跟跳蚤们处熟了,知道我是家人,就不咬了,刚来外婆家的时候,它们可能把我当外人了。这个猜想,我至今没有求证,就怕是真的。

 

 

外婆家的秋季在视觉上看不出什么变化,绿树青山依旧,变化最明显的是温度,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凉爽。

乡村公路修到了外婆家门口,爸爸的车可以直接开进外婆家的院子了。但工作后的我去了遥远的北方,只能在长假回家,回外婆家的次数变少了。我总会买上外婆最爱吃的白糕,偶尔带一些北京的特产回去给他们尝尝,但外婆最爱的还是白糕。

在我记忆里,外婆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我所住的县城,她连重庆主城都没去过,一听我去了北京,问我北京在哪儿?我说坐火车要二十几个小时。

“咦,这么远!”

她问我一个月挣多少钱?我说一万多点。

“咦,这么多!”

我拿着智能手机给她拍照,她看着拍出来的照片,也惊讶着。

“咦,这么快就照出来了。”

拍照也成了我和外婆的主要娱乐活动之一,外婆没有表情的时候总是自带微笑,我总能抓拍到很多美照。我经常调出一些表情包模式,给外婆拍一些面带胡须、头顶兔耳朵的恶搞照片。以前的她一听要照相,马上立正,站得板直,现在的外婆看着前置摄像头里的自己,逐渐适应了照相,或者她在某一瞬间忘记了是在照相,把手机当成了镜子,开始仔细看自己,她找到一个很美的角度,微笑挑眉,用手拨弄眉眼上方的帽子,我抢拍下了这个瞬间——她照镜子时的臭美瞬间。

拍照之余,我也会给她翻一遍其他人的照片,当然也包括我,当我嘚瑟地拿着几张自己的艺术照给外婆看时,外婆的反应让我意外,她不认识这个美图处理之后的美女,我扎心地反复审视这几张艺术照,不愿承认照片里的人美得不像自己。我又拿出表弟精修过的一张他的生日照给外婆看,外婆也没认出这是自己的亲孙子。

此后,我都老老实实地给外婆看照片的原图,把滤镜全部拿掉了。

 

 

外婆的生日在冬季,常跟外公的生日一起合办,因此,外婆家的冬天总是很热闹。

2017年初,外婆迎来了90大寿,我打算利用我的编剧专业为外婆写一出大戏,在外婆大寿的时候,为她演一出新编《西游记》。

我写好了剧本,还十分讲究地在网上租来一套师徒四人的戏服,兵器只能就地取材,稳重的表哥周云川扮演唐僧,把卖菜的秤杆拿来当九环锡杖,身手矫健的表弟周子银扮演孙悟空,把外婆的拐杖拿来当金箍棒,满脸福气的表弟周子强演猪八戒,把晒玉米粒的农具耙子拿来当九齿钉耙,表哥的同学临时助阵,扮演沙僧,把弹弓改造成的叉衣棍拿来当降妖宝杖。

万事俱备,等到外婆90大寿这一天,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酒席,外婆胸前挂着一朵大红花,迎接着一波又一波贺喜的客人。我和表弟主持了这场寿宴,把场子弄得还算红火。遗憾的是,我筹备已久的压轴大戏新编《西游记》没有上演,大家没能提前背好台词,左思右想之下还是放弃了。最终话剧变cosplay,师徒四人“下凡”和外公外婆一起合影留念,外婆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和外公坐在前排。师徒四人是假仙,但前面坐着的两位老人,是家里的真佛。

2024年初,外婆过了97岁的生日,我没有回家,还在北京,在家人群里看到外婆戴着“生日快乐”的王冠照片,她又跟外公一起吹生日蜡烛,脸上依然是比烛光还暖的微笑。她的脑子还很清楚,记得很多事,也记得我常给她打电话。

到了晚上八点,刚刚忙完的我给老家的小舅打去了视频电话,小舅说外婆吃了晚饭就被送回房间睡觉了。外婆这两年腿没劲儿,站不住了,她基本上得躺在床上,被人送出来吃饭,再被人送进屋里休息。

小舅拿着视频手机,边说边进外婆的屋子,小舅打开了屋里的灯后,惊讶地说道:“哟,还没睡,眼睛睁得大大的。”

外婆戴着红色的帽子躺在床上,安详地看着我,她没有太多的表情,也没有说什么话。

春节放假,我去外婆家吃年饭,中午跟外婆一起坐在露天的院子吃饭,外婆不时地盯着我看,也不说话,这让我有时怀疑,外婆怕是认不出我了吧。但我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外婆也不会老盯着一个陌生人看这么久。

这个春节结束,外婆走了。我曾经跟她告别了无数次,这一次,换她说走就走,没有给我一些准备时间,且最终的结果是一个不喜欢的定局。

我开始复盘她走之前的一些反应,开始没有证据地解读她曾经对我的凝视,她或许想过,假如她在冬天离开,希望来年的春天可以治愈所有的悲伤。我被迫迎来了第一个没有外婆的春天,我的悲伤有点大,我只能努力学习外婆给我示范了33年的微笑,走进下一个春夏秋冬……

 

外婆不识字,也听不懂普通话,但她洗衣、做饭、农活、针线无一不精。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见外婆发过一次脾气,也没见她抱怨过任何人和事,她有着中国传统妇女极致的温良恭俭和仁慈,她给了我一段没有瑕疵的外婆的爱。

她本可以怪我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本可以跟我索要一些外面世界的新鲜玩物,或者让我带她出去游玩,她本可以主动要我给她多打电话……她从始至终没有跟我索要过任何东西,没有提过任何要求,她用自己的完美没有给我任何机会暴露我的不好,也许,我已经暴露了无数次,只是她没让我发现。人们常说,世上无完人,我很幸运,我遇见了一个。

外婆双腿无力,躺在了床上两年时间,我给她买了一个平板电脑,但她几乎没用到。我在平板电脑上刻了她的名字,我才记住了她在娘家时的全名叫欧昌玉。外婆走了之后,我也才知道她身份证上的名字叫欧群久,民国十五年丙寅年冬月二十四丑时生,係重庆市合川县来里一甲地名李市坝新作房生长人氏。而这一切,并不影响她在陪伴我的33年时间里,是全世界最好的外婆。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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