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远行，情犹在
君远行，情犹在
——悼念武汉大学作家班同学曾铁柱
作者：杨远新
武汉大学作家班同学（从右至左）王念斯、杨远新、曾铁柱、胡启明分别26年后在湘潭相聚
昨夜梦回武汉大学枫园四号楼，与同学们晩间下课后，聚在生活委员王念斯同学宿舍，就着几颗花生米，一个咸鸭蛋，烟雾弥漫中豪饮白云边。咸鸭蛋轮着传递，每个人用匙轻挑一丝，送进嘴里，各自用家乡腔调喊一声：喝酒。于是众酒杯碰在一起，齐呼：“喝酒！”我喊声过高，把自己从梦中喊醒。回到现实，回味梦境，同学们依然那样年轻潇洒，豪情万丈。我真想重回梦境。
于是又强求自己入睡，可无论怎么强求，总之再难入睡。我有个坏毛病，自幼喜爱做梦，迄今未变，梦醒就难以入睡，回放梦里的人和事。过去没有手机的年代，便翻阅几页书，让眼睛疲劳了，再入睡，再做梦。今夜自然是看看手机上新来的微信。其中作家班同学群里“邹邹”发的微信，把我彻底惊醒。我简直不敢相信。又重读一遍，白底黑字，无奈难以改变：
讣告
老友曾铁柱先生，于本月8号晚上在惠州寓所远行，享寿61岁。
曾铁柱刚毅果决，才华横溢，胆识过人，大起大落，快意恩仇。从军生涯，曾记军功五次，获南国边陲优秀儿女奖章。
曾铁柱退役后，担任过多家五星级酒店、旅游公司、文化公司、投资公司和教育机构总经理，出任过多家报刊杂志社长、总编辑，其主导策划运作的广东青年文学院、中国性文化博物馆曾在国内外引起巨大反响。
曾铁柱著作等身，曾出版过《财富第九波》《纸老虎》《神圣情感》等二十多部作品，中篇小说《电影队》入选解放军文艺七十年优秀作品选。
作为曾铁柱多年同事兼文友、同学、酒友，我曾受教良多，得益匪浅。震惊与哀惋学长不幸之余，愿曾铁柱兄远行安好，不遇风霜！
刚刚梦见与同学们在枫园豪饮，其中就有铁柱，哪曾想他8号就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回想8号这天发生了很多大事，特朗普放言要武力占有格陵兰岛和巴拿马运河，特鲁多宣布辞职，尹锡悦乘坐防弹车出逃，泽连斯基出卖拜登，普京再次前线换帅，等等，这些于我既重要，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我的同学群里折损了曾铁柱。我不禁胸口隐隐作痛。8号这天，我从蒙特利尔到多伦多，路途前半程下雪，后半程天晴，由于出发晚，加之两次进加油站充电，晚上11点多才到，凌晨两点多睡觉。当我做这些事情时，我万万没有想到，同学曾铁柱则去了另一个世界。此刻，夜深人静。我与铁柱十年前豪饮湘潭的情景，犹似大浪一般涌来。
我清晰的记得，那是2016年金秋十月的一天，我午睡刚醒，接到作家班同学王念斯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说：“有个同学回湘潭了，你过来接见一下啵？”同学中他与我电话联系是最多的一个，因为每当我俩陪同外地来的同学去韶山瞻仰伟人故居，他都会约我，我也会约他。他每次约我，都会以他贯有的幽默，先调侃我几句。我是个毫无幽默，也不会调侃的人，没有能力反击，只能乖乖地听他幽默与调侃。完了，他才说正经事。
这次也一样。他说：“曾铁柱同学回老家养病，你和胡启明现在过来，晚餐陪他喝酒！”我问：“养病？铁柱患了什么病？病得不重吧？恢复情况如何？”我惊讶地连发三问。因为铁柱同学就像一根真正的铁柱，高大，魁梧，方头，阔脸，眉如两座峰，眼似两潭水，五大三粗，典型的军人形象，疾病应该不敢拢他的身。
王念斯没有正面回应我，只说：“你与他见面就知道了。”他也没问我来不来？怎么来？着重强调：“你赶快与胡大社长联系，要他别的应酬都推掉。”
我接通了胡启明的电话，他果真当晚有应酬。他虽已不再担 任《创作》文学杂志社副社长兼编辑部主任，但他的那些作者朋友依然把他当社长和主任对待，几乎天天有人请他喝酒。此刻，他果断表态：“无论什么应酬，都没有会同学重要。要你堂客陈双娥开车，把我俩送到湘潭去。”不等我回答，他又在坡子街那头说：“为了抓紧时间，我坐地铁过江，你把车开到枫林宾馆门口等我。”
半个小时后，我们如约会面，驱车行驶在长潭西线高速，直奔湘潭县首府所在地易俗河镇。
陈双娥平日驾车行驶于高速公路，都保持在110码的时速，而那天却达到了120码。她知道我和启明与铁柱分别已有26年，要见面的心情非常迫切。她不愿有一刻耽误。
我们还在途中，王念斯来电话告知，已经在民政局门前预订好了停车位。天知人意，一路畅行无阻，抵达目的地，钻出车门，我第一眼就看见一高一矮两条汉子，站在街道对面的酒店门前，双手拔开夕阳和秋风，朝我们挥个不停。
我和启明急步奔过去，他俩急步迎上来，握手、拥抱，紧得不能再紧，仿佛要把26年间的缺失在这一刻全部弥补回来。
我仔细端详铁柱，高大的身躯比原来消瘦了许多，以前丰满的脸盘略有下陷。眼光里少了几许锋芒，多了很多温和与宁静。再听他说话，语速完全没有了机关枪的速度，字字句句恬淡、平实，仍充满智慧。我暗暗感叹岁月给我们彼此留下的痕迹。
我们携手攀援上二楼包间时，我发现他的左腿迈进比右腿迟缓。至此，我心里大至上明白了他患的哪种病痛。
进入包间，入眼而来的是大盘大缽争先恐后喷涌腾腾热雾和滋滋香味。4瓶白酒如4座山峰矗立圆桌正中。
王念斯打开一瓶酒，平均分成4份，派送到我和启明、铁柱面前。他举起酒杯说：“这第一杯酒，是乡亲酒，欢迎铁柱回家乡！”
杨远新与曾铁柱（左）干杯
四只酒杯高举，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时，服务员引领很有学者风度的两位美女和两位俊男走进包厢，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杯酒。领头的美女对着王念斯不无责怪地说：“老领导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啊！你的同学大老远地来到湘潭，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怕我们喝你的酒啊！”
王念斯连声赔不是，并向我们介绍：他们分别是湘潭县文联主席、作协主席、文化局长、副局长，有的是他曾经的同事，有的是他的继任者。我心想：念斯这家伙，就凭他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无论走到哪里，人缘关系都是一流的。
原来，他们是在相邻包间，陪同省、市文化系统下乡调研的专家用完工作餐，正欲离开时，听见老领导王念斯熟悉的说话声，经向服务员打听，才知他在这里宴请老同学，便特意过来助兴。
他们四人举起酒杯，要与我们四人对饮。王念斯连忙阻止道：“先打假，再干杯。”他夺过文联主席手中的酒杯，说：“哪里是酒，分明是水嘛！”
文联主席说：“八项规定，不敢有违。如果工作餐用酒，我们就会被纪委叫去写检讨。”
说话间，铁柱不声不响地起身，把他们四人杯中的水，都换成了酒。他举起一杯酒，对四位当地领导说：“请允许我借同学念斯的酒，敬家乡的父母官，以表游子之情。”
王念斯连忙对铁柱作了介绍。四位父母官异口同声，欢迎铁柱回家乡多住些日子。如果有什么困难，他们一定尽全力解决。
铁柱连连点头，又给四位领导杯中酌满了酒。他诚恳地说：“请允许我再敬一杯，以表对家乡的深爱！”
文联主席说：“这杯酒先留下，等到你在家乡养好身体，完全康复之日，那时再饮不迟。”
铁柱则说：“凡事抓住当前，以免留下遗憾。我先干为敬！”说着，脖子一仰，杯中滴酒不剩。
因为他的此举，酒桌上的气氛一下推向了高点。我完全没有想到，养病期间的他，依然像二十六前那般豪爽，典型的宁可伤身体，不可伤感情。
接着，他拎了半瓶酒，走到正在专心给大家录制视频的陈双娥面前，说：“大嫂你辛苦了，既为我们同学开车，又为我们同学拍照、录视频。你是我们同学的好大嫂，小弟我敬你一杯！”
这次见面之初，我还为他的病情担心。目睹了他此时的表现，我感到他仍是一铁汉，病魔给他造成的只是暂时的痛苦，他凭着朝气和毅力，一定会康复如前，而且会更加坚实如铁，干出一番新的业绩。
胡启明、曾铁柱、王念斯、杨远新（从左至右）频频举杯
那一晚，我们四个同学都像在武汉大学枫园饮酒时一样，彻底放开酒量，边饮边聊，尽管海阔天空，无所不及，但始终不离珞珈山，东湖水，枫园，樱园，梅园与桂园。还有龟山风，蛇山雨，汉江波，长江浪。虽然遇到很多凶险，但我们都走过来了。这都是因为母校给了我们如阳光，如清风般的爱。我们也深爱如慈父慈母般的恩师。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和音容笑貌，都永远铭刻于我们的心里。谈到动情处，我们都禁不住流下了热泪。
胡启明与曾铁柱（右）
时间不知不觉进入到了新的一天。我们深知，天下宴席，有聚必有散，这无可避免。但要真正分别时，我们的心情都很难受。自从武汉大学一别，用二十六年的时光才换来这一次的相聚，迎来下一次的相聚，将会是多少年之后？
我和胡启明邀请铁柱上长沙做客。只要他定好时日，我们可提前向湖南的其他几位同学发出预约。
铁柱说：“来日方长。待我养好身体，回到工作岗位，我会利用假期，专程去长沙与同学们相聚。”
相见时难，别亦难。我们相互握手，再握手，拥抱，再拥抱。又相互擂了一拳，齐声高呼：“再见！”
湘江夜空发出回荡：“再见！”“再见！”
世事难料。此一别，再难见。2016年距今十个年头，我与铁柱再也没能相见。我此时的心情沉重到难以言表。但我又安慰自己：铁柱兄虽然走了，但他把一腔深情永久地留在了山山水水间。读他的作品，就如同与他开怀畅饮。（供图：陈双娥）
2025年1月11日至13日于多伦多1409号
1990年6月武汉大学作家班同学（从左至右）王念斯、彭东明、周长明、杨远新、姜仲、胡启明留影于珞珈山
【作者简介】：
杨远新，湖南汉寿县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第五、六、七届理事，湖南省首届公安文学艺术协会秘书长、湖南省公安文联理事。迄今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18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春柳湖（全四部）》（与杨一萌、陈双娥合著）《百变神探》《爱海恨涯》《东追西捕》《拟任厅长》《红颜贪官》《春涌洞庭》，中篇侦探小说《特区警官》《惊天牛案》；中篇纪实小说集《中国刑警大扫黑》《中国刑警在边关》，长篇儿童小说《欢笑的碧莲河》《小甲鱼的阿姨》《牛蛙大王》《险走洞庭湖》（与陈双娥合著）《雾过洞庭湖》《孤胆邱克》，中短篇儿童小说集《落空的晚宴》《今夜，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长篇报告文学《内地刑警与香港警方联合大行动》《创造奇迹的人们》《奇人帅孟奇》《县委书记的十五个日日夜夜》《走进福山福水》等，2014年出版18卷本880万字《杨远新文集》。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首届一等奖、二届二等奖、三届三等奖、四届二等奖，文化部和全国妇联等七部委联合颁发的编辑奖、湖南首届文艺创作奖、湖南首届儿童文学奖等各类奖项58次。散文《我的祖母》入选大学教材。《春柳湖》（全四部）入围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