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老家的屋檐

郭松2025-01-10 12:43:09

老家的屋檐

 

作者:郭松

 

随着老家的拆迁改造,许多老屋都不在了,几乎没有了“小轩窗、正梳妆”的景致,几乎没有了“小城故事多”的恬静。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老家的房屋好多是砖砌瓦盖的,且是穿斗结构的,从高处看,视野中有大片鱼鳞似的瓦,烟囱都是朝上的,屋檐都是朝外的。

在大冬天,最避风寒的,是在夜晚找个栖身的屋檐。早先老家的人过世了,坟墓里脚都对着自己家的方向,好像翘出屋檐,伸到屋外去似的。

在雨雪天,那皑皑白雪,像被烟火感动了,一动情就化作泪珠,先是那盈润的一滴,噙在檐口,然后,啪嗒一粒晶亮,俯冲成一串晶亮。或是蒙蒙的细雨飘在瓦上,雨滴渐渐汇聚在檐口,檐滴像断了线的水珠,一滴接着一滴落下,那是自然界最小的蹦极。

那一片片屋瓦,平日里是闭着眼睛的。每每有了雨雪,便睁开了眼睛,檐滴是屋瓦的明眸。雨雪飘落,屋瓦生烟,一片空濛之下,檐滴悄悄集合,有时个体跌落,有时集体跳落。

屋檐边的瓦当,可以说是檐滴的聚集地,也可以说是檐滴的道场。瓦当伸出头,檐下,有时挂着腊肉,有时挂着腌菜……我会想,之所以有檐滴,想必是望着挂在屋檐下的香味流了哈喇子。如此想来,檐滴又是瓦当的口水。

屋瓦上有生灵。猫儿弓着身子,从檐头窜到檐尾;鸟儿掠过一片瓦,漏下啄食的草籽;瓦缝间长出瓦楞草,葱葱绿绿;瓦楞草抓牢凹槽里浅浅的沙土与枯叶,绽放出卑微的绿,顽强地活着。

枯荣轮回,瓦楞草记着屋檐下阴晴圆缺的日子;比瓦楞草更隐秘而长寿的是青苔,深灰暗绿,几乎长成了瓦的一部分。青苔固守屋瓦,走过数十年,缄默无语,隐藏着参悟不透的禅意。

制作砖瓦,要挖土、和泥、摔坯。挖土是力气活,和泥就有讲究了,要用铁铲搅和,不停地加水,加多加少,看情况,边和边用脚踩;有时牵头牛,人和牛一起踩;踩着踩着,水和到泥里,不见了,泥里的石子,也不见了,泥细柔了;这时的泥,要倒进砖模或瓦模里;打砖的人把模压实后,用一根细细的铁丝,沿着模快速一划,将凸出的泥划去,往撒了干沙的地上轻放,一块有模有样的砖坯就做成了。

做瓦坯就更复杂了,要转动瓦模,将粘稠的和泥涂抹上去,用一块小木板不停地刮磨,待一块瓦大小的和泥呈弯曲状,附在瓦横上,快速上下左右修整,将毛糙不齐的泥剔除,再在面上轻划出几条“皱纹”,然后快速取下来,放在同样撒了干沙的地上,一块瓦坯也就做成了。

做成的砖坯或瓦坯,要齐整摆放,要留缝隙,通风晾晒,让其干透。干透的砖坯或瓦坯,要一担一担挑进土窑,堆放码好,接着点窑。点窑后的几天几夜,是高温的烧窑,将干燥的木材往窑里塞;火势的控制,也是有讲究的,要让有经验的人,昼夜守在窑边,把握着火候。出窑时,挑着撮箕在土窑进进出出,如果砖瓦青青,没有烧废的,脸上都带着喜悦,辛劳和功夫没白费。

在城市待惯了,每次回到老家,都感到老家的局促与狭小,连挂在树梢的月亮也只有一半,瘦瘦的,清癯,好像另一半被谁夺走了。我真的觉得老家很小,像废弃的卷角起毛的邮票,有时又真的觉得它是那样敏感,像一个刺猬,一有响动,便胆怯地蜷缩起来。

对老家时常回望。有时觉得,无论你离开老家多久,从老家走出多远,总能感到隐隐有一根脐带连着你和老家,这脐带像输液管一样,给你带来营养和能量。

在城市,我常会无端想到夜里,窗外有风,父亲常在风里早起。那时候,风吹动着窗户上的纸,噗噗作响,父亲拿着扫帚把枯枝和落叶弄到一起,然后用撮箕撮到墙角。

到了晚间,灶头的火照红了母亲,而墙上筷筒里的筷子,一根根也成了红的。在灶下,母亲在炭火里埋下一个红苕,到了夜半,在睡梦里,你接到一个烤得焦黄的红苕,才觉得老家的炭火烤出的红苕,那才叫烤红苕。

这不是手艺,是做母亲天生就会的。这里面有母亲的体温,有父亲扫拢的枯枝落叶,更有大风把漫天的星星吹落后,父亲走在风里的踉跄。

确实是局促狭小的老家,每当夜里风起的时候,我总会有一种担心,无尽的枯枝落叶,会把那羊肠般的小道淹没吗?或者小道也会被风吹断一截,被风吹到另一个地方吗?

在城市,我有时会无端地失眠,被那些夜里肆无忌惮的光弄得心惊肉跳。一失眠就会想到老家,总有一个词突显——屋檐。有屋檐,你就感到温暖,在那无边的夜里,新棉花被下的脚指头,像一头小猪在安然地趴着睡。

在高原,房屋的屋顶像缓坡一样,大约三十度的坡度夹角,墙多半是用泥土夯的。而在江南的周庄、西塘,我见到明清时的瓦,与老家的瓦模样接近。青色的瓦排列起来,一片压着一片,下面是房梁和檩条,契合地撑起一片温暖。

在夜里,我曾有几次惊醒,被问是否有梦魇,我说看到老家的瓦如鸟的翅膀在夜空里翻飞。那些瓦也如钢琴的琴键,在奏着谁也不懂的曲子。该如何形容老家的那一排排瓦呢?正如钢琴或者手风琴的琴键。

记得小时候的一天,军分区来了一位接兵的阿姨,“一身绿、三点红”,长得也很好看,为大伙演奏《红星照我去战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挎在胸前的手风琴。那黑键和白键在阿姨的手下,如风触到瓦片,触到树的枝条,触到水面,各种声音都汇聚在一起。

第次看到黑键和白键,我就想到老家屋顶的瓦,尤其是那些雪后的瓦,微微露出黑黑一角的瓦,凹的地方白,凸的地方黑。在霜降的夜晚,睡不着的人看到一只黑猫,在屋顶诧异地看着霜,它不明白,就用爪子一下一下地划那霜。猫的爪子如印戳,盖出猫在此的阴文和阳文。

那时候的我,觉得那阿姨演奏起手风琴来,就像把手伸到河里、溪里,在那些河的淤泥中摸鱼,像孩子在老家的河里,用肚子紧贴浅浅的河水,张开手摸鱼,不经意间就摸出欢乐,像阿姨在手风琴里摸出的音符。

有一次我回老家,远远地看到父亲,戴着一顶老式的麦秆编的草帽,草帽那尖尖的模样,就像老家的屋顶。父亲老了,他走过多少地方,真的不好说,但他走过老家的每个乡,他的脚也踩过那里的每寸泥土。泥土有记忆,哪个乡父亲走了一遍,走了两遍,泥土都保留着。

在城市的夜里,在父亲仅有的几次住到城里我的楼房的夜里,我听到父亲说的梦话,虽然不清晰,但我知道,那是他与一生厮守的泥土的对话。老家有多少亲戚,父亲都知道。老家虽远离我住的城市,但老家潜伏在我血液的深处、骨髓的深处。

有一夜,一位诗人朋友说:“你头上隐隐的有东西。”我说:“那是老家的屋顶。”诗人朋友说:“你眼里的东西呢?你还没到得白内障的年纪。”我说:“那是老家的屋檐。”那夜,我和朋友都喝醉了,为眼里没有一处屋檐——老家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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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现居云南昆明,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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