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与肉
作者:郭松
灵与肉,顾名思义,灵魂与肉体。生活在世上的每个人,都由灵魂和肉体组成。人饿了就要吃饭,渴了就要喝水,如果没了这些基本需求,肉体就会衰亡,灵魂也没了依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但有时我又会想,人的肉体是相似的,都由相似的物质构成,而灵魂的差别造成人与人的很大差别。肉体会生病、会衰老、会死亡,感到的不只是悲哀,而且是屈辱,以至感到肉体不是灵魂好的居所,灵魂离开肉体也许真的是解脱。
肉体终有一死,灵魂会不会死呢?大概永远是个谜。有时站在镜子前,看我的面孔和身体,不禁惶惑起来。不知道看者是我,还是被看者是我。灵魂和肉体一相遇,彼此都感到陌生。我会想起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的话:肉体不可思议,灵魂更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肉体居然能和灵魂结合在一起。
人有个肉体似乎是件尴尬事。丧子的母亲终于停止哭泣,端起饭碗,因为她饿了。含情脉脉的女子得离开情人一会儿,因为她要上厕所。说教者还在谈论面对苦难时的淡定,却因为牙痛而呻吟不止。
人们一生都得花许多精力来伺候肉体:喂它,洗它,替它穿衣,给它铺床。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屈辱地说:“我是它的老护士,它逼我为它洗脚。”还有更屈辱的事:一个心灵美好的人可能其貌不扬,一个灵魂高尚的人可能残疾。荷马是瞎子,贝多芬是聋子,拜伦是跛子。不管人们如何伺候调理,肉体都不可避免地要衰老、死亡。
不要肉体如何?那更可怕,人们将不再能看风景,听音乐,呼吸新鲜空气,读书,散步,运动,饮食,尤其是,世上不再有男女,不再有爱情这般美好的事。原来,灵魂的种种美好根本离不开肉体,没有肉体的灵魂不过是幽灵,不再有生命的激情和欢乐。
我要说的是,肉体是奇妙的,灵魂更奇妙,最奇妙的是肉体能和灵魂结合在一起。人们爱美丽的身体,然而,使身体美丽的是灵魂。如果没有灵魂,身体只是物质,它也许匀称,丰满,白皙,但不可能美丽。
人们爱自由的灵魂,然而,灵魂要享受它的自由,必须依靠肉体。如果没有肉体,灵魂只是一个幽灵,它不再能读书,听音乐,看风景,不再能与另一颗灵魂相爱,不再有生命的激情和欢乐,自由对它毫无意义。
说教者不愿承认的一个事实,就是人们有一个肉体。看见人的缺憾,粗俗及野蛮的本能和冲动,看得厌倦了,就希望人得跟天使一样。然而想象不出天使是怎样的,不以为天使也有和人一样的肉体和形状,除了多生一双翅膀,还有他们的肉体。
一个天使如果听不到声音,怎么能够唱歌?如果没有鼻子,怎么能够嗅到新鲜空气?如果皮肤不会发痒,怎么能够享受搔痒时的满足?这在享受快乐的能力上,该是一种多大的损失。天使应该有肉体,一切肉体的欲望都应得到满足,否则天使便会变成纯粹的灵魂,完全没有满足,而一切满足,都是由欲望带来的。
有一回,我跟一位朋友聊天,说了些形而上的话:人深层的愉悦和幸福,其实和身体的感觉无关。谁知这位朋友反驳:你这种话,到街上说说看;街上什么话都有,唯独没有你这样的话。
人们的生活,粗略地分:大的一块,像油盐柴米,衣食住行;小的一块,像读书写作,摄影书画。灵魂离不开物质,找个山寺念经修行,吃喝拉撒也免不了。结跏趺坐,也得有人照顾柴米。
但灵魂上富有的人,多半在身体上不过多满足。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提倡“以茅屋为居室”,虽有点苦行僧的味道,但“师中之师”的苏格拉底也主张简朴生活,逛市场时就感叹“有多少用不着的东西啊!”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时常做点没用的事。比如,篮球足球是没用的,唱歌跳舞是没用的,文学艺术是没用的,斗酒百篇是没用的,但总是惦记这些事,作为灵魂的滋养。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把明月和酒连在一起,这要大诗人才会想到。月亮是天上的酒,望月就是饮酒了。把酒酹滔滔,只有酒还不够,没有月亮会遗憾。人望见月亮总是淡漠的,等到喝了酒,就要问一问青天了。
三十多年前,那种老式的手机叫“大哥大”,像一块长方形的砖头,总见有阔人专门在人多的地方从皮包里郑重地拿出来,很高调地通话。更早些时候,有人拎着更大得多的录音机,高声放着音乐一路拎过去,让行人非跟着洗耳恭听不可。
那时候凡是贵重的东西,总会被人拿出来炫耀,而有炫耀资格的人总是很有钱,无论炫耀的是“大哥大”,还是录音机,都是炫富。已经普及的东西则无可炫耀了,手机现在几乎人手一个,自然也就无人借此炫富,除非它的外壳是纯金的。
如今炫富意思不大,更有意思的是炫雅。凡是腾达未久的俗人,怕的是人家还认为他俗,要想办法让人家知道他其实很雅:琴棋书画,一概爱好,诗词歌赋,也都在行。现在在微信上时常见到书法,高明的也还看得过去的固然也有,可有些“墨宝”实在不敢恭维,笔画未稳,结体诡诞。如此的炫雅,其实古已有之,“附庸风雅”一词,即由此而起。
在我看来,炫雅总比炫富好。苏轼说:“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若他现在在微信上晒读书,估计有些人鄙视的目光只会落在他的粗缯大布上,对他腹有诗书而彰显的轩昂气宇却选择性失明。若他活到现在,大概也不敢晒读书,因为有一种说法,晒读书是“装”。
有人嘲笑的不是读书,而是晒读书。如果嘲笑读书,那可能意味着“读书无用论”正借尸还魂,若长此以往,反智思潮可能泛滥。“我读书少,你别骗我”可以用来调侃,若读书少都可以拿来炫耀,那文化真的就荒芜了。晒读书,较差的评价是附庸风雅,附庸风雅当然不好,但至少说明读书在人们心目中还是衡量人素养的一个标志;如果一个时代连附庸风雅的人都没了,那价值观就可能扭曲了。
有人嘲笑晒读书,不是认为读书不好,而是反感装读书,恨之切用力过度,误伤了那些真读书的人。当然,读了书,要不要晒,这是另一个话题。把晒读书当成“装”,从积极的一面说,是期待有人真正静下心来,而不是摆拍装文艺范儿。
钱钟书、杨绛的好多照片就是在书房里拍的,没人会说他们“装”,因为他们把书籍化为了满腹的经纶。现在的人大都太浮躁,书只是装饰,铺排很多,读得很少;真正读书的人,是不会去“装”的。读书不是走马看花,更不是借花炫耀,而是含英咀华。那些潜心于书的人,晒一晒读书也无妨,有人说你“装”,你就“装”得彻底些,把书变成自己的独有气质。对讥笑你“装”的人,你大可反唇相讥:“你也来装啊,装出自己的学问。”
领略灵魂的趣味,一半由于天资,一半由于修养。大约在静中容易见趣味。一般人不能感受趣味,大半因为心地太忙,不空所以不灵。
所谓静,是指心境的空灵,不是指物界的沉寂,物界永远是不沉寂的。你的心境愈空灵,你愈不觉得物界沉寂,还可以进一步说,你的心境愈空灵,你愈不觉得物界喧嘈。习静不必定要进深山空谷,也不必定学佛家静坐参禅。
静与闲不同。许多闲人不能领略静中趣味,而能领略静中趣味的人,也不必定要闲。在百忙中,在尘市喧嚷中,你偶然丢开一切,悠然遐想,心中便蓦然似有一道灵光闪烁,无穷妙悟便源源而来,这便是忙中静趣。
这番话都是替两句诗注脚的:“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大约诗人的领略力比一般人要强。近来看周启孟的《雨天的书》引日本人小林一茶的一俳句:“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觉得这种意境真是幽美。”你懂得这一俳句,就懂得所谓静趣。中国诗人到这种境界的也很多,姑且就一时所想到的摘几句: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山涤余霭,宇暖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目送飘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像这类描写静趣的诗,你只要仔细玩味,便可以见到又一种景象,是你平时所未见到的。
我生平不怕呆人,也不怕聪明过度的人,只是对着没有趣味的人,要勉强同他说应酬话,真是觉得苦。你对着有趣味的人,不必多说话,只是默然相对,心领神会,便可感到至友间的至乐。你大概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吧。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现居云南昆明,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